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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孤独额济纳


    
      孤独额济纳
      撰文/杨献平
      我背着包,走在出营区路上。这种外出,虽然短暂而仓促,可我时常有一种逃跑与自我放逐的快感。在一个地方久了,总有一种被捆束的焦躁。他们在大门外等我,我远远看到,一辆车,三五个朝我不断巴望的脸孔。我加快脚步,皮鞋在柏油路面发出粘滞的响声。
      开始的道路我异常熟悉,大树里营区再向北,穿过弱水河畔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道路两边忽然开阔起来。路过狼心山,我想到匈奴的壶衍醍单于,公元前87年,他率领的军团在这里遭遇暴风雪,一夜之后,冻死者成千上万,又遭到祁连将军田广明率军进击。那一次,匈奴彻底失去了再度称雄西域的实力和机遇,在西汉的强力打击和围堵之中,慢慢龟缩,慢慢地由统一走向分裂。
      远处来的朋友们听我这样说,讶问我是不是对匈奴和这一片地域的历史研究透彻。我笑了笑,也有点洋洋自得。我说:一个人必须要了解他所在地域的历史及其文化,这是一种素质的要求和体现。但是,很多人对自己所在地域的历史文化是熟视无睹的。这种近者无知,或者熟者无意的忽略,都是必然的。我自己也是,在南太行乡村生活了十八年,若不是走出来,肯定也会对那片自然存在置若罔闻的。
      路上随处可见车辆。从车牌看,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我们都知道,十月份,是孤悬巴丹吉林沙漠深处——阿拉善高原额济纳最美、最迷人的时节。自从2000年举办首届胡杨节后,每年十月,都有大批外地游客到来,当然也包括从南美洲、西欧、东欧,以及亚洲文化圈等国家和地区来到的人。因为久居此地或者说尝惯了沙漠的孤寂与寥落,起初,见大批人涌入,觉得是一种吸引的快乐,也是诱惑的结果。
      慢慢地却发现,这些人来到,在不足两万人的额济纳,只是一种浏览与美景的摄取。当他们疲倦,或者看够了,转身离开,把原来的额济纳还给额济纳,把一些东西留下来。——除了经济上的获得,其它没有一件值得珍藏。这就是旅游的不尽人意抑或尴尬之处。
      越来越中午了,车里人多,再加上太阳当头,无遮无拦,热得全身出汗。但大家谈兴不减。偶尔有人发出惊呼,有人感叹,看着窗外的天空,说:这天空真的像是一口井,越是接近额济纳,越是幽深。有人说,这天空蓝的让人没有话说,甚至想到宁静的死亡,还有悟禅得道的大境界。有人说,这么干旱的地方,居然还有草,还浑身绿色。我说,每一株泥土都有自己的用处,植物们也是的,气候和地质造就它们的形态和脾性,就像阿拉善高原的双峰驼。
      到建国营附近,窄小坑洼的马路两边有了成堆的红柳树丛,一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沙枣树枝干弯曲,浑身皲裂,即使浑身枯枝,仍旧有青苍的枝条在空中沐浴阳光。我说,这是沙漠中最坚韧的植物了,它们跨越的时间甚至比人类还要漫长。
      快中午的时候,路过一座桥,桥下是弱水河。《史记•夏本纪》“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中的弱水便是此弱水,流沙便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古称。可在此时,弱水河基本上是干涸的,只有一道细波,青蛇一样在幽深的河道里蜿蜒。偶尔可以看到小片的芦苇地,贴附在河岸上,短刺一样的叶子相互摩挲,在阳光下郁郁苍苍。正在发白的苇花犹如将军头盔上骄傲的盔缨。偶尔有一些野鸭,从稀少的海子当中拔身而起,在蓝空中,划出一道闪光的弧线。
      到额济纳旗旗政府所在地达莱库布镇外围,戈壁照旧浩大,四野空茫。迎面的额济纳变了模样,至少,它已经不再如三年前一般的简陋了。我忍不住惊愕,想到,经济的力量是强大的,至少可以让一个城市在外表上改变,在对此一无所知的人眼中,得到一种惊奇的回报。但是,相对于外地人,我知道,额济纳的生态环境远没有这座城市的外地表现那边乐观,沙漠已经吞噬了它外围的更多的草场和村庄。记得是1998年,我和妻子来时,正式冬天,在达莱库布镇南侧,额济纳旗中学背后,看到的沙子已经堆在了居民的家门口,他们用红柳编制了一道防沙线,成堆的沙子一天天增高,人们再把它们用架子车或者拖拉机运出去。
      还有一年,到额济纳所属的古日乃草场,除了不高的芦苇,几乎没有其它草了。窄小的领地里,羊群被大地抬高,善奔的蒙古马还没有展开驰骋,迎面就是耸立的沙丘。
      到镇里,街边的饭店基本爆满,随处可见熟悉的出租车司机,载着外地人,或者同单位的人。我们找地方吃饭。饭店不是太干净,苍蝇飞舞,各种垃圾上面盖着一层灰土或者油垢。但饥饿是锐不可当的。同行的朋友有的吃面,有的吃米饭。我虽是北方人,但从来不喜欢面食,与北方那种面食氛围格格不入。出来后,天色向晚,驱车到弱水河边,迎面看到黄色的胡杨树。车上有人惊呼,有人发出绝美的赞叹。
      临河的胡杨树在大面积的水中倒影,金色夕阳与斑斓胡杨相互映照。在胡杨面前,所有的颜色都失去了光泽,所有的目光都被金子的层叠的叶片的吸引。我站在桥边,忽然想到,这金色的林帐,不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宫殿吗?不就是历史黎明时期乌孙、月氏和匈奴王在额济纳的黄金甲帐吗?一个人在如此庞大的黄之间,比蚂蚁和沙粒还有微小,所有的绚烂梦想都是苍白的,一阵风都可以戳穿。
      同行的朋友临水照相,背景是灿烂胡杨。夜幕笼上之时,我看到大面积的黑,正在与胡杨的金黄对抗,各不相让。坐在胡杨下温热的沙子上,趁着夜幕,我用手机短信形式写道:“这一切比我想象得更美,当夜色隆重黄金从不败退。更多的沙子之上簇拥起的是这世上最安静的良心和梦想。可惜我只能在一角或者下面坐坐举着脑袋看着星空,把此刻之外的一切人生还有纠缠不休的奇怪欲望,像一只甲虫把身体压进泥土,把纯粹的灵魂放置在微水静波,乃至黄昏的额济纳风声之上。”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铺满院落,黄瓜和西葫芦等蔬菜正在开花,青色的蔓秧沿着架好的支架攀援而上。有一种宁静味道。阳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色的浓荫。走在松软的沙子上,感觉就像是肥厚的地毯。遮天蔽日的胡杨叶子整齐灿烂,黄得让人觉得那就是传说中黄金宝库。精心听,叶子们在相互击打,发出清脆的黄金碰撞的声音。
      走的累了,坐在枯树桩上,汗水当中,充满灰土。再坐一会儿,觉得浑身发凉。而林帐之外,阳光爆裂,草木发蔫。我说,晚上在这里扎一顶帐篷,摆几瓶美酒,再有些开水和茶叶,比住在宾馆更舒服,也更诗意。我还说,要是有最爱的人,一定要在这里露宿几个晚上,在胡杨林间的拥抱是世上最纯粹的拥抱,在夜的胡杨林里肌肤相亲是世上最美好的天伦人欲。朋友们说到诗歌:大喧哗和大宁静,大悲哀与大幸福,其实都可能在同一种境界乃至同一颗灵魂完成,绝不用借贷其他形式及物质。
      独坐在灿烂的胡杨叶下,我觉得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美好。我们本来一无所有,那些所有,都是暂时的,流转的,包括生命和生活本身。一个人最终能够留住并且绝对属于自己的,唯有这具肉体及其在尘世的种种摩擦和遭际而已。我抓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再画一个自己的肖像。我忽然发现:在更多时候,人只有在可以随意自我放置的时候,他才会获得人性深处那种幽谧的快感。唯有这份快感,才是属于他自己的,也永不会被他者分享和取代。
      到居延海,我发现,这面深陷于大戈壁的水泊之地,当年王维、胡曾写诗的地方,居然是如此的安静与平淡。岸边芦苇一人多高,发白的苇花随风摇曳,捕鱼和喂食的木船惊飞在深处闲游的野鸭。临水站定,水意弥漫,笼罩周身。中心的岛上,长着许多青草,倒影在水中,犹如仙境,美轮美奂。坐在唯一的房屋阴凉中,朋友说:居延海竟然如此的美,要是周边有草木和沃土,风沙少一些,在这里建房而居,消耗一生,肯定是一种理想境界。
      我说,当年的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没入流沙”,性学鼻祖彭铿也在这里修道。当然还有约会西王母的周穆王,也都与居延海-额济纳有着深刻的联系。即使“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的匈奴及先前的乌孙、月氏等先民,也都在与额济纳渊源深厚。——额济纳这个名字本身就出自匈奴语,也是至今唯一保留的一个匈奴语地理名字。
      回程路上,苏泊淖尔附近村子路边的红柳刚刚开花,连绵起伏,紫色的花朵,枝干像血一样红。到黑城外围看到怪树林——万千倒毙的胡杨树,只剩下干枯的躯干,形成各种姿势。在夕阳之中,犹如肃杀的古战场,杀戮之后的沃血之地。有好事文人总结说:胡杨生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这种夸张的说法是有误导性的。其实,倒毙的胡杨树桩是一点点风化的,干燥的地表根本容不得任何腐烂之物。这也是巴丹吉林沙漠最为干净的一点,若是动物,凭借自身水分和血液腐烂后,骨架仍旧是完整的。
      胡杨林的喧嚣是另一个额济纳,黑城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巴丹吉林沙漠。
      相对于居延海、胡杨林和策克口岸,黑城的游客很少,来的大都是知道这是居延汉简的重要出土地,其与安阳殷墟、敦煌遗书并成为二十世纪初东方文明三大发现。当年的伯希和、斯坦因、科兹洛夫等人曾在此发掘并运走了大量居延汉简及西夏文物。城中无物,遗留了些动物骸骨,房屋地基明显。西北角的三座清真寺塔基本完好,东南角有两座喇嘛坟及一座完好的喇嘛庙。
      站在垛口上,风声如雷,夕阳余晖横扫大漠。头顶天似深井,四周空阔浩茫。这才是真正的孤独。古建筑与风沙抗衡,被时间清洗。朋友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在城内走了一圈,有人渴望捡到某件文物或者器皿,有人低声喟叹。我坐下来,夕阳在前面画出一个独坐的轮廓,像一尊雕塑。我想,要是有人在此雕像,肯定有一种非凡的意味。因为,在古迹之中,所有的过往都深不可测,而今人的加入,从某种程度上说,似乎是时间的一个站点,再多年后,后世人看到,肯定也会以为这是古迹的一部分。
      迎着夕阳,戈壁上一片辉煌,原本铁青色的沙子,也似乎金黄的胡杨叶子,匍匐无际而又灿烂异常。到狼心山,看到祁连积雪,以及它头顶的带黑边的云朵,忽然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这句诗。这种境界是阔大、高绝的,今人似乎再也不会写出了。坐在车厢里面,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虽然有这么多同行的朋友,可我还是孤独,无法排解,更无法说出,就像是一根难以拔除的灵魂之刺,时时隐隐地疼。
      我想到,两天的额济纳,其实也是孤独的。在四万平方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的包括之中,它是深陷的人间绿洲,是中国仅存少数胡杨树的容身之地,也是弱水河终流之海。最热闹的就是每年十月,剩下的时间,没人如此密集地访问,自发看望它。在黄沙和风暴当中,额济纳独自存在。就像我,在额济纳一侧的戈壁边缘,庞大集体中,我也是一个孤独的存在。只有我自己了解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只有那么几个人从不忽视我的任何生命迹象。剩下的,便是如额济纳一般的孤独。
      到所在单位门口下车,与朋友挥别。进了大门,我忽然发现,刚才的那个自己忽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天前的那个自己。这时候,黑夜降临,路边的植物只剩下黑色的一团或者一些轮廓。街灯亮起来了,照常散步的同事迎面而过,有的打招呼,有的不打。我急匆匆地向着自己住的地方走,直到进入门洞,才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在自己家里,面对妻儿,一切才是真实的。那些孤独,尽管时隐时现,但总归是暗淡的。而这种感觉于我而言,却时常有如法国诗人博纳富瓦在《正义》一诗中所表达的状态与意境:“而你,而荒凉!把你的黑桌布/铺的更低些。/渗到这心里让它无法停止/你的寂静像一桩雄伟的事业。”(树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