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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夏营地•夏营地


    
      夏营地•夏营地
      撰文/Y.C.铁穆尔
      ……卡迪哈尔,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在高寒湿润地带的夏营地吗?从前,我每次回到我们家夏营地的帐篷时,喜欢看太阳从墨绿色的灌木丛和红色悬崖那边消失,看沼泽地泥泞中那条伸向远方的小路,倾听帐篷对面的河谷灌木丛里的小溪哗啦啦的声音。太阳最后的余晖在高高的土尔扈特鄂博那边渐渐消失,夜幕降临,牦牛群在哞哞叫着。一轮圆月已经跃上东山顶,而启明星就在雪已经融化的红色悬崖之上。我久久地徘徊在帐篷外,帐篷里冒出的炊烟飘向远方,晚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吹拂着山坡上的灌木林和草甸上的羽茅草,那是苍天和大地的耳语。
      卡迪哈尔,那天你爷爷在电话中说,山洪冲走了夏营地好几家人的的铁丝围栏,但属我们家损失最大。现在要重新买些铁丝围栏再去夏营地拉上。你要知道,如今的草原上,没有铁丝围栏就无法看护自己家的畜群了。 
      在我家夏营地上有一处煤窑,是2006年渐江老板开采的。这个煤窑一直是我们心中的痛。煤窑是怎样开起来的呢?当时镇上的领导来说是市环保局的领导打了招呼,县上领导要招商引资……必须在我们的夏营地开煤窑,每年给我们草原补偿费两万元等等。你爷爷竟然同意了。煤窑老板呢?前两年给了几万元后再也找不到人了。开煤窑后在草地上引起的后果爷爷更是没有料到。
      2008年夏季的一场暴雨后,我去夏营地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情景。长满灌木林和柏树的山坡,被挖得只剩下一片青灰色的崖壁和堆积的土石堆,停放着挖掘机、汽车和手推车,到处是简易的工人房屋、建煤窑的木料、断裂的铁丝网缭绕着青黑色的泥泞,还有一堆堆丢弃的衣物、胶轮、各种饮料瓶等千奇百怪的拉圾。黑洞洞的煤窑斜斜地伸入大地深处。几天前的那场大雨后,暴发的山洪冲下泥泞淹没了工人的房屋,接着山体滑坡持续不断。
      你大姑和艾花姑叙述了那场山洪,那天先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雨水像是天上的河水决堤了。接着山洪就来了,洪水和滚动的石块猛烈地撞击着山体,轰隆隆的声音山摇地动,像是地震。你大姑说雪山下原来有雪豹窝的地方也出现了裂缝、塌陷、滑坡。
      后来的几天我看见煤窑损坏了的大片灌木林、柏树丛,约有上千亩灌木林草原被毁,无疑今后将寸草不生。沙土在不断流失,雪水河源头被污染。下游的牧人们自这里开煤窑后就一直喝的是污水。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沼泽在塌陷后露出黑土,形成深不见底的黑洞和土崖。原因可能是因煤矿抽采地下水,冲击钻探及槽磁振动引起塌陷。
      我和你爷爷雇了一辆汽车把新买的铁丝围栏运到夏营地附近,然后卸下来再用马和驴驮到目的地。
      我们带着雇来修葺围栏的几个民工,牵着驴和马驮着铁丝围栏和角铁,从河谷里的灌木丛走过时,下半身被露水打得精湿,刚卸下驮子时又下起了雨,远处山顶却在下雪。我们跑到帐篷时,我和几个民工冻得发抖,冷风从帐篷底下、床板底下嗖嗖地吹着。我龟缩在床上,盖了一床被子来抵御寒冷,但还是冻得牙齿嘎嘎、浑身战栗。晚上被子不够,我们每两个人盖了一床旧被子,冷风仍从帐篷底下嗖嗖吹着。帐篷门口一片泥泞水渍,四周雨声沙沙大雾弥漫。
      我难道不适应高山草原了吗?我不是一个牧人了吗?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夏营地从来没有这样寒冷。
      翌日,天空放晴,走出帐篷一看,山峰已盖了一层白雪。昨天冻得狼狈不堪的我们一看天晴了,心里都很欣慰。我匆忙去了好几座帐篷,叫几个邻居来帮忙。那天有十五个牧人来帮助我们拉铁丝围栏。
      我和牛馆把铁丝围栏驮上驴和马,再沿满是乱石、泥泞、灌木林和小溪的河谷走到拉围栏的地方。
      你爷爷和十五个小伙子一起干活,他从雪水河中搬起大石块,抱起来走向铁丝围栏旁边,然后又拿起一把铁锨奔到沼泽地的草墩上,用脚踩在铁锨上铲土坯。有时候他踩空了,铁锨滑过湿漉漉的草皮,他毕竟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
      ……你知道吗?卡迪哈尔,你爷爷在劳动时总像是在打仗一样拼命,他干起活来如痴如醉,那是一种劳动的激情吗?什么是他有这么强大的动力呢?难道有的人真的对苦和累从来不在乎吗?我从他的身上看到,劳动中的确也能让人陶醉,一如在艺术创作中、在战斗中、在虔诚的信仰和热烈的爱情中让人陶醉一样。我相信在劳动中有激情的人,是一种罕见的人。
      拉铁丝围栏之前要把用来固定铁丝围栏的角铁钉到地上,灌丛里到处是粗硬扎手的高山柳和多刺的鬼箭锦鸡儿,还有青黑色的泥浆中埋着断裂的铁丝网,腐烂的水草、一汪汪积水和乱石。我们用石块钉角铁,用铁丝网专用紧线机拉紧一根根铁丝。干活的艰辛程度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中午,你大姑在看护牛羊的间隙,把煮好的羊肉和西爪拿来了,我们在沟谷里吃午饭。一直干到了太阳落山时,我们才扛着角铁、铁锨和钢钎返回帐篷。我在乱石中拐了脚,痛得很历害。
      整天在乱石堆、灌丛和沼泽地里奔波,满耳是溪水声,满眼是沟谷里苍翠的绿色。眼前的雪水小溪在最窄处一步就可以跨过,宽处一般也就两三步可以跨过。就这么一条平静柔和的小溪,在山洪暴发时,在她发怒时却是那么的面貌狰狞。这次山洪是第一百零八次告诉人们,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小把戏是渺小而滑稽的。
      卡迪哈尔,我们这样一直干了七天,像往常那样,严峻沉重的劳作一下子让人变得简洁而沉默。你爷爷、大姑和牛馆的艰辛让我心惊肉跳,那种劳累和艰辛我觉得有时简直可以比作炼狱。我心中惭愧、内疚和无奈。我蜕化了吗?从前我不就是和他们一样干活的呀?可如今我在舒适的房间里读书写作,确实和他们的生活有天渊之别。
      有天晚上,一大片灰白色的云雾从西边滚滚而来,那是暴风雨,只有这暴风雨还是和从前一样,我不由的像小时候那样在沼泽地上兴奋地大喊起来。民工们回去了,晚上我们可以每人盖一条被子睡觉了。睡下后,稀稀落落的愁雨打在帐篷上。
      我们这样一直干了七天。第七天中午我在帐篷里吃过酸奶后,牛馆骑摩托要送我到小镇,摩托沿着西嶂山脊奔驰。我把夏营地的泥泞、寒冷和劳作远远抛在身后了,我从夏营地逃跑了。
      ……卡迪哈尔,你知道吗?从前,祁连山在外人看来是荒凉寒冷的穷乡僻壤,而我们认为是天神汗腾格里和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允许我们居住生活的福地美地,她是那么威严、壮丽而神圣,我们常在鄂博上磕头煨桑就是向这神祗向这山河表示感恩。任何民族的文字都难以将祁连山来表述。但如今眼见的这一切却让我心中很难过……
      山脊上阳光明媚,铁丝围栏的那边是一群牦牛,一头褐色的大角牦牛冷漠地看着我们,它也许在惊讶人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铁丝网来圈住它们,而不让它们自由地走动呢?人为什么总是把舒适而美丽的大地挖得满目疮痍呢?
      眼前,就是从我幼时起梦寐以求的夏营地的雪山草地,是我躲避喧嚣世界时逃来藏身和慰藉身心的地方。如今我要逃往哪里?如今整个祁连山脉无数的煤窑、水电站、矿区和新建的城市像迅速溃烂的伤口一样腐蚀着这个神圣的山脉。
      ……卡迪哈尔,你记得吗?托马斯•弗里德曼说,不久之后整个“世界又热又平又挤”不是危言耸听……我真的不愿看到这些变化,但我是牧人写作者,我不能也无法躲避这一切。我快五十岁了,觉得如今自己除了一颗颠狂的心,不断增长的年龄,还有那群山草原和风暴之外其它都是枉然。
      这是我用尧熬尔语写得一首歌词,原词是用拉丁字母转写方式,大致的意思如下:离开这蔚蓝色的山脉我心中懊悔我不知道城市和山野谁更美好我只知道我的心呵从没有离开这寂静的山野和牛羊汽车和楼群中穿梭着我早已面目全非唯有叹息交织我心如果我倒在远离这山野和牧场的地方风呵,请把我的魂儿带到那遥远的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