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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轮台到库车的诗歌地理


    
      轮台到库车的诗歌地理
      撰文/嘎玛丹增
      背着一条河流,我走进了新疆。那是维族音乐家克里木将军血管中的河流。
      这条河,通过歌声在中国流淌。我的整个童年和学生时代,几乎都在《塔里木河》的嘴边度过。之前,我对西域的构想和认识,全部依赖于它优美的旋律和欢快的唱词。因为歌声源自河流的内部,无论何时歌唱或倾听,都像被人呼唤旧年的乳名一样清心润肺。不管走到哪里,身居何方,也不管物质科技如何盛气凌人,《塔里木河》都会让我远离油盐,神清气爽。我对歌曲的出生地,始终充满了热切而诗意地向往。
      我曾经有过无数的梦,很多是关于塔里木河和胡杨的。一条河流,母亲般住在我心底,满是温暖和信任,从未离开我的诗歌地理。我以为,在所有的城市,正在变成一个城市,全部的乡村开始变成一个乡村,大多数河流被城镇下水道,化学和农药淤塞以后,应该有一条河流在远方静静流淌,就像河流一样浇灌庄稼,生长鱼虾,润养文明。
      夏天的时候,我来到了轮台,准确地说,应该是轮南镇的塔里木河大桥。城乡一体的飞速发展,把我变得越来越空洞,沉湎于过去和旧物的身心,总是孤陋寡闻,对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一再抵抗。尽管,我也是社会进步的最大受益者,舒适安逸地享受着科技文明。当我看见梦中的大河居然没有水流,必然大惊失色。河床宽阔而干结,荒芜得有如它的邻居塔克拉玛干沙漠。卵石遍布,褐色沙粒裸露在河滩上,像是水的遗骨,彻底结束了我对一条河的牵肠挂肚。眼前的一切,与歌声中的时间和景致完全不同。河床干涸,荒凉辽阔,剩下几处死水洼地,与河畔的胡杨和低矮灌木隔岸相望,成为大河与水有过交往的唯一证据。阳光火辣辣地灼烤着戈壁,热浪滚滚而来。我感到有一些蚀骨的寒冷,如同烧红的烙铁,淬在水缸里尖叫。
      这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的起点,也是世界上最长沙漠公路的一部分。塔里木河北岸桥头建有许多简易房子,无数的车辆和游人于此停留,修车、加油、补胎、吃喝拉撒什么的。汽油和人畜粪便刺鼻的臊味,弥漫在沉闷的空气中,给人以立即想逃跑的压迫。羊肉串、马奶子和干拌面,都是地方美食,但没能填饱我突发的饥荒。我结舌在距离想象天地之遥的塔里木河滩,脚下鞋底被滚烫的沙粒烤出的糊胶味,熏得我头昏脑胀。灼热一波又一波扑打在身上,我像一只误入热锅的蚂蚁。我的感官开始高烧,难以分辨荒漠与河流的准确界限。
      那可是中国最长的一条内陆河啊!它的长度和流域面积,曾经位居世界第四。
      “这里是塔里木河吗?究竟是不是塔里木河?”我多么希望被否定啊!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得到了众口一词地肯定:克里木河断流了!我半生的精神游牧,在念想的源头,无法张灯结彩,必然要跟着干尸荒野。
      塔克拉玛干的极度干旱,曾经彻底毁掉了楼兰、尼雅、丹丹乌里克、热瓦克佛寺等已知的文明和古迹,还有多少未知的陶器和竹简木牍掩埋在大漠深处?不为人知。沙尘、风暴、干旱和荒凉掩埋了一切以后,似乎又在卷土重来,是否要把塔里木河,曾经清波濒漾长达2179公里的漫长流域,变成寒冷的荒漠。河岸上那些胡杨、梭梭和红柳,受尽了磨难,看上去依然坚韧葱绿,在沙漠边缘,比水的柔性更具风骨。正是那些耐寒耐旱的沙生植物,丰富了大地和文明的内心。植被失去水的滋润以后,不知道还能生动多久。数千年不死的胡杨神话,也是需要流水捧场的,无奈,河的演出,好像已经接近尾声。
      进入新疆以来,我的旅程,已经被这块贫瘠干旱的大地弄得灰头土脸,一路上要么看不见水流,要么河谷干涸。只是没想到,塔里木河会断流。因为到处截留筑坝?沿岸取水量增加,还是雪山森林减少了付出?人类活动的影响,现代文明的仓促扩张,可能让安拉,或不知道是谁的那个神灵,突然改变了方向,开始逃离城镇、铁路、公路、电站、井架铺设的谜局。我们很清楚,水,在1972年彻底抛弃了罗布泊,1942年的时候,它可是拥有3600平方公里水域的大湖,相当于如今太湖的1.5倍;而漫延了数千年的塔里木河,或许也正在预谋离开,离开天山,离开沙漠,离开古代的胡杨和棉田,最后永远地离开我们。
      七月的阳光一如从前,从未因为什么降低过自己的温度。在塔里木盆地腹心地带,我记忆的歌声嘎然碎裂。碎如突然升腾的狼烟,在歌舞升平的键盘声里,被彻底地拦腰砍断。
      轮台是中国“西气东输”工程的起点。轮南油田高高的井架,森林样密布在荒漠之上,它的壮观和宏大,象征着人类作为地球主人的强大和万能。无数的磕头机和阀门开关在荒原埋头工作,并通过一条长达4200公里的钢铁管道,把大地余存的恩情,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中国东部广大地区。那些奔驰在柏油路面的奔驰宝马,坐在舒适的居室,尽享天下美食和温暖灯火的人们,也许并不知道,石油和天燃气的出发地,正在遭遇的生态危机。
      在轮台,我已经为找不到一首歌的住所,满心沮丧,自然忘掉了在西域行吟过的王洛宾。我刚刚从民丰县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绝望在塔里木河干枯的河床,突然走进有水有树的库车,身体和心灵,还没来得及装备赞美。酒店旅游手册上的语言,坚持要代替我说话。那是当地一个作家对西域地理最精准的描述,大意是:水是生命的依据,树是时间的容器。走过新疆辽阔大地、荒原旷野、戈壁沙漠,雪山草地,你会由心认同它的正确。
      水,一切生命存在繁衍的基础,只有走过新疆,才真正理解“水”这个物质对生命的绝对意义。在西域茫茫无际的戈壁滩或沙漠中,有水的地方就有树木,有树的地方就有生命。尽管库车这个袖珍的城市,和我们平时看到的城市没有很大差异,但这个被绿色环绕、干净整洁,位于天山中断南麓的小城,让我枯黄的旅程,意外获得了生机。如果没有走过新疆,也许你并不理解,在一望无涯的荒漠中,即便见到一棵青草,是怎样的让人满怀感激。
      在库车,自然见不到雅利安人,那是久远的往事了。我也没有看到回鹘时期的动物奔行于大地,过去时代的生态景象,已经隐藏于时间深处。要了解活着的传统生活,需要深入热闹的巴扎、有新月形符号的清真寺、鲜花簇拥的民居、瓜果飘香的饭桌,或距离县城更远一些的乡村。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坐在舒适的汽车里,来到了这片戈壁滩上的绿洲,法定只是一次浮光掠影。
      这里是过去的龟兹旧都,充满过去时代的人文气息。关于它悠久的历史,声名远扬的铸铁工艺、乐舞、锦帛等古老文明,用不着我在这里饶舌,已经有很多帖子在互联网广播。虽然中世纪那场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把龟兹古国这个名字抹掉了,许多佛教文物古迹和文化艺术也被毁坏,但终究还有一些保留了下来,克孜尔千佛洞、库木吐拉石窟、龟兹古城遗址、默拉纳额什丁墓、可可沙炼铁场……等等遗迹,仍清晰地指正着龟兹文化的悠久和厚度。
      上午的阳光通透刺眼,我必须带上墨镜,才能看清前方的道路。离开县城以后,也就离开了现代文明。徒步在通往却勒塔格山方向,沿盐水沟东侧的台地一路向西偏北,道路一边是起伏的山丘,一边是宽深的沟壑,除了低矮的灌木稀稀拉拉地伏在谷底,同样没有水的声音。我行进得很慢。作为来自人满为患的城市旅者,要想体验这个地方的荒凉景色和古朴风情,需要慢慢悠悠地感受,要像蚂蚁散步一样移动。我经过了一些棉田、梨园、麦地、葡萄园和民居,很安静,只有树叶声和我的脚步声。偶尔碰到进城的驴车、摩托和行人。我主动给碰到的老乡点头问候,担心语言不通浪费如此美好的光阴,干脆一律使用了微笑这个畅行无阻的世界语。每一个人都很友好,面善眼净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毛驴也很友好,没有向我蹶蹄嘶叫。此时的库车绿洲在我身后并不太远,回头还能看清那些笔挺的杨树,在风中翻卷亮白的叶子。沙尘和风,总是神出鬼没,不知从什么地方仓惶跑来,倏忽间又扬尘而去。
      真是一个安静迷人的上午,一扫水忧患蒙在我心底的阴影。但这种清新愉快的旅途很短暂,穿过一片稀疏的白杏林之后,呈现给我的又是茫茫荒原。前方高山连绵,脚下沟壑纵横,天空灰蓝浩渺,大地空旷无人。我在羊肠样的沙砾小径,发现了一些羊蹄子印,直到靠近克孜尔尕哈烽燧,除了戈壁碱滩,群山空谷,再也没有看到任何动物的踪影。世界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空旷比一切都古老。这种空旷,让我靠近了寂静,觉得时间还停留在古代。当克孜尔尕哈烽燧有如城堡,突然出现在面前,我还是有了被文明迹象撞击的强烈反应。那种力量来自古迹,以及修造它们的工匠。
      我的目的地,似乎到了。其实,还很遥远。我被包围在完全的静寂之中。
      在过去世界的荒野,我对古迹在场怀有的必然恭敬,即便用尽所有的语言,也不太容易准确表述。克孜尔尕哈的维语发音,非常好听,原意是姑娘的居所,照例源自古老的传说。那是关于某个龟兹公主,为一个普通青年殉情的故事。我们苦苦追寻的所谓永恒,可能就是我正在经受的空旷和安静。大地亘古洪荒,没有人烟,更没有飞船和炮弹,即便弯刀和马蹄曾经来过,于今也了无痕迹。事实就是这样,昔日的烽烟燧火,只是一场愚蠢的意外,有多少战士相拥孤魂长眠于此?又有多少辛酸眼泪模糊了故乡的冷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段残垣,在遗骨远去的岁月。也许,我们的世界就是从这里开始,可能,也将于此结束。
      我辗转半生,终于站在了这里。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想象中来过,我是追随那个叫岑参的古人一起来的。事实上,我曾经在想象中跟着岑参的马蹄,频繁奔行在龟兹与轮台之间,一条有胡杨庇荫的滚石驿道,偶尔也下河饮马,对天长叹:“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跟他的长官关系甚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1200多年,他和后来被唐玄宗革职流放的封常清将军的情谊,被语言完整的保留了下来,而他对龟兹美女的想入非非,诗人却不着一字,只在诗歌时间里,私下和我密谈。
      克孜尔尕哈烽燧建于汉代,土夯木骨结构,高约16米,呈矩形塔体式样。看上去如同土堆,没有更多的审美元素。上去的木梯已经不见了,岁月的风沙填满了内空,除了昆虫鼠蝎,参观者无法进入。它比我想象的更加苍老,孤零零地矗立在黄土平台,只剩下枯槁的骨架,原有的功用和意义,已经很难在造型中辨认,而随着时间推移,它将还原成泥土本来的式样,重返大地。眼下,它比经过了漫长时间侵蚀和风啃雨噬的山体要年轻一些,像两个厌倦了刀光剑影的老兵搀扶于高台,满脸疲惫土黄的表情。
      这里居高临下,我和它站在一起俯瞰大地,英雄浩气油然而起。但这种俯视,很容易让人自以为是,我就误以为跟古人站在了同一个高度。这不是我的初衷。其实,我怀揣诗人的心事,对龟兹公主的美丽仰慕已久。在我的行程里,库车的烽燧,不仅是古代传递战争情报的前哨,其廓角模糊的瞭望塔台、黄土夯打的泥墙垛口、化土成泥的白杨断木,既在隐约地话语爱情的秘密和凄美,又在谶言爱情的生死轮回,适合一个人靠近,并陪着它天荒地老,像狼一样哀伤。
      王维和李白,都没有到达过这个位置,也无缘热情奔放的龟兹乐舞,在中国边塞诗人的历史上,依然与深入西域的岑参和高适平起平坐。其中原因,可能给克孜尔尕哈烽燧有关,给大地上那些余存的古迹和传说有关。诗歌只存放在大地深处。保存在大地的诗人,才是真正的歌者。
      克孜尔尕哈的狼烟早已熄灭,再也没有什么紧急的烽燧,可以让人惊闻人民的骨裂。一座风化的烽燧,只是代表了时间的结束。年迈的克孜尔尕哈,可以作为一种象征,一种精神延续历史,它就是孤独、寂寞、荒凉、苦寒、坚韧、无畏和忠诚本身,给世界保留了一处缅怀和吟诵之地。事实上,库车为我们保管着很多这样的地方。大地总是无私地为我们库藏一切,包括时间和历史、文化和艺术、笑容和眼泪,也包括民族个性、先祖圣灵,宇宙真理,只要我们放慢脚步,懂得珍惜和回望,发展和建设尽可能地尊崇自然天道,大地依然会慷慨地提供一切。
      在库车,活着的水和树,过去时代的遗迹,包括古老的传统生活和荒原旷野,为我保留了继续行吟的地理。虽然美丽的克孜尔,追随她的爱情,远去了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