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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都市说书人


    
      都市说书人
      撰文/靳文说书的麻子  寻访依丹扎布很有些曲折,在搜集“乌力格尔”艺人资料时,发现了伊丹扎布的一张CD。我们按图索骥,里面介绍说这是科尔沁四胡名家,技艺高超。当电话联系到科尔沁群艺馆时,对方却说这人就在呼和浩特。这对大家来说简直就属于意外之惊喜,省却了若干车马劳顿。
      我们再次辗转找到了伊丹扎布的电话号码,说明来意。老人说他就在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三号楼住着,随时欢迎我们光临。作为首次造访的来客,我们素未谋面,学校好像正在施工,看上去既热火朝天又烟雾弥漫。我们在门口保安室询问:三号楼怎么走?我们找依老师。保安一脸疑惑,我们再次补充:全名叫伊丹扎布。保安继续保持刚才的表情,旁边有人问:是正式的还是外聘的?这时轮到我们表情愕然,我实在无法厘清一个拉四胡老人的编制问题,对方倒很是热情,找来了主管后勤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又找来了退休名单,仔细查完确无此人。我们连说带比划:四胡、乌力格尔、大师。这时一个保安貌似来了灵感,他有些疑惑的小声说:不是后面那说书的麻子吧?说书的麻子就在后面的3号楼,一直往里走就是。
      我当然不能把“说书的麻子”和“四胡大师”连贯起来,但是除了进去看看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深入校园,看到了色拉西大师的塑像,建筑灰尘中青铜雕像显得有些暗淡无光。继续前行,我们终于看到了3号楼,我正要迈进被人喝止:你找谁?我找伊丹扎布。这里是女生宿舍。我抬头一看果然写着“男生止步”的字样,宿管人员和善的告诉我,旁边还有一个小门。我转脸看到2单元,“民族音乐传承驿站”,那就是这里了。单元门外是爬山虎的绿茵,楼梯斑驳窗户锈蚀,看着很有历史的沧桑。在1楼的202室,门一推就开。我们见到了伊丹扎布,他满脸带笑引接我们,招呼坐下。老式楼房很狭窄,关门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门后正中贴着一到手写的符箓:上面隐约是南斗星君、北斗星君、太阴和太阳四神敕令的内容,黄纸黑字,有蒙有汉,最后一方红印盖在中央,色做朱砂,有模有样。
      进门的客厅有一台沙发,酒红色的皮面黑色的褶皱,对面是一个来客人坐的小榻(后来才知道是伊丹扎布自己根据一个老旧木箱改制的),加了靠背。听我们说起保安对他的称谓,他满脸笑意毫不在乎。我小时候四岁得过天花,差一点就要了命。后来活下来留了一脸麻子。在东部区我的家乡人们叫我“麻沙”,来了这里他们经常叫我“麻子”,都是一回事儿。我看不清麻子,仔细瞅了瞅下巴上有一些浅浅的坑。伊丹扎布是红脸膛,他冲我们一乐,麻坑里都是微醺的笑意。琴声似奔雷  伊丹扎布衣着简朴,甚至可以说的上寒酸。但是精神状态非常好,嗓音洪亮底音十足。我们落座并向老人表达了问候和祝福,依丹扎布爽朗的笑着说:来!我给你们拉一段儿吧!他双手如满月,左抚琴弦食指中指轻轻弹拨两下,琴弦颤动做金石之声;右手弓子移动,琴声便如烈马破阵,奔腾着席卷进我们的耳朵。我的心顿时缩成了一团,全身的肌肉都在颤动;刹那间与世隔绝,感觉这琴声不在内不在外不在有不在无不在自性不在他性不在其性不在周边法界!
      如果我是醉汉,那这琴声可以下酒。
      伊丹扎布七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群流浪艺人,非瞎即瘸,但老话说的好“盲精哑毒”,这帮人四处讨生活,都有点真功夫。依丹扎布听这帮人演奏听得热血沸腾傻在原地,当时天寒地冻,伊丹扎布的鞋子露着肉,脚生生的冻在了地上。父亲找来一把拉起他,脚下撕掉一层皮,血水横流。父亲以为他中了邪,问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伊丹扎布说:我要一把四胡。父亲拗不过他,便用铁皮罐做琴筒,用废弃的锄头做了琴柱,给他做了一把小四胡。伊丹扎布一周之后,就把流浪艺人的曲子全拉了出来。成了周围远近闻名的“四胡神童”。
      七岁拉琴至今,功夫融进了。岁月里。我摇头晃脑赞叹不已,便问起了伊丹扎布的师承,七岁自学四胡就到了现在如此境界吗?伊丹扎布说十岁的时候,周围方圆几十里就都请我去拉琴说书,当时我觉得我是最牛的胡儿奇,想着没有人能教得了我。我的名声大起来之后,有天一个老喇嘛来找我。他说他从辽宁阜新过来,听说我有拉琴的天赋,就要我做他的徒弟。伊丹扎布回味起当时的情景来依然兴奋不已,他说我当时根本不服他!说我不需要拜师我自己会拉琴!老喇嘛说那你拉一段我听听。伊丹扎布就拉了一段《嘎达梅林》,老喇嘛就笑了,说这就叫会拉?你看我给你拉一段!伊丹扎布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不语,我问:可是人家拉的比你好吗?伊丹扎布高声说道:他拿过四胡,放到膝盖内盘腿固定,用右脚架着琴弓拉了一曲,此曲只应天上有啊!我问:那老喇嘛不用手拨琴弦吗?他是用耳朵拨弹琴弦用脚拉的。伊丹扎布激动了起来,他蹬掉鞋子,圈起左腿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老喇嘛当时的姿势,右脚一翘,袜子的脚心有一个鸡蛋大的洞。伊丹扎布浑然不觉,他穿上了鞋看着茶几,他喝了一口茶,自言自语说:他叫图布乌力吉,是我的老师。
      图布乌力吉在辽宁阜新最大的喇嘛庙里出家,阖寺僧众每到时节便演奏宫廷音乐。有大战归来的《得胜令》,也有皇宫大宴时的《开喜花》。图布乌力吉是和后来的四胡大师孙良,潮尔大师色拉西齐名的四胡艺人,也是清末民初著名民间艺人丹巴仁沁、塔兴嘎的嫡传弟子。我有些抬杠的问:伊老师那你觉得你师父和孙良谁的技艺更高一筹?这其实是个很讨人厌的问题,也不好回答,伊丹扎布沉吟着:我师父是古老的技法,孙良是新式的技法……我再次不怀好意的逼问:那到底谁更厉害一些?伊丹扎布没有正面回答,他看着我眼神严肃语气笃定:我师父比孙良还大十七岁!我再次问:那你现在已经是四胡名家,也有大师的称号,你现在的水平比起你师父当年来如何?这一次伊丹扎布没有犹豫,他斩钉截铁的吐出一句四字成语,天差地远。他说。都市中一隅  艺术学院坐落在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门前紧邻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是都市中数得着的繁华地段。这里几乎汇集了所有的型男索女,他们衣着光鲜朝气蓬勃,全国重点、省会中心、艺术类别。伊丹扎布寄身于此,宛若喧嚣红尘中一颗老树。他散发着与这新环境格格不入的古旧光芒,这种强烈的质感渲染着每一个接近他的人,以琴声和笑声,以一切热烈的亲和的力量。四胡是的他的咽喉,琴声令年近70的老人有了神性的色彩。,我再次说明了来意,但是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表现出的善意微笑仅仅出于客人上门的淳朴礼貌。对于我们的采访和专题,伊丹扎布没有什么特殊概念,他说:这么多年来上门的人多了,电视台、广播艺术团、地方报纸还有大学不定期的录音,“我见的不少了,我觉得我这糟老头子对你们没啥价值了,我觉得我的东西都快要倒干了……”老人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似乎略有伤感,但随即抬头喜笑:我不识字不识谱,因为没谱所以每次拉琴相同的曲子都不一样,我都加入了即兴的成分。我这个优点,不怕录。
      伊丹扎布上蒙小二年级,后因故辍学。苦啊,他说母亲早逝,父亲拉扯着自己长大。饥一顿饱一顿,没有自己的房子就借宿在大队部一个屋子里。10岁的时候,大队部丢了8元钱,找不到是谁偷的。伊丹扎布一脸正色和我说:年青人,那时候的8元钱可是不得了,现在的800元都比不了!大家相互推诿最后就把罪名放在了没娘的可怜孩子身上。周围的人都劝他承认,他说我那时对小偷没什么概念,死活不承认是因为一咱们本来也没偷,二的话如果承认了去哪里找这8元钱还人家?后来有人给他做工作,说你只要承认了,我们帮你凑8元钱还队部。伊丹扎布终于承认了,没有人为他凑钱,工作组决定让他在山上放羊四年,以劳动还债,这实际上属于一种变相的劳改。四年中不得私自下山,苦啊。我放羊的时候心里苦,就破罐子破摔,索性不管羊群是否跑散,就是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拉琴,没命的拉,好像要把心中的郁结全化作琴声四散。那后来呢?后来嘛,伊丹扎布笑呵呵的说,后来我就发现羊能听懂四胡,拉什么调散开吃草,拉什么调回来聚群。我用四胡放羊,放的好着呢。第四年头上,真正的小偷被抓住了,我就被放下山了嘛。
      伊丹扎布一脸憨厚的笑容,他的眼神中都是大度,这是一种真正的洒脱。遭受了如此不公的待遇,他不是“想畜生一样活着”那种忍辱负重,而是将这一段经历消化掉了,他觉得没有这四年就没有他的今天。一个民族的苦难就是最大的荣光,人亦如此。占卜说书人  伊丹扎布是东北民歌活字典,他边拉边唱,唱光棍子的苦唱姑娘的美,唱相爱的人家里穷。伊丹扎布拉琴到了18岁,他的堂妹问他:哥哥,你就这样一辈子拉琴,也不打算成家吗?伊丹扎布反问成家干什么?妹妹说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啊!老人说我那时父亲早没了,自己一个人光晓得拉琴,每天就在四胡里找乐子,享受着单身汉的懒散岁月近乎要习惯了。听了妹妹的话才恍然大悟,便去找叔叔商量这事情。叔叔告诉他要成家先得盖房子,得有属于自己的遮风避雨的地方。伊丹扎布没有钱,泥水匠就听他说书折了工钱。房子改好后需要做木匠活儿了,自己的远方姨夫是个“二眯眼”,他看着伊丹扎布长大,早就听够了这外甥的琴声,木匠嗜酒如命喝多了六亲不认。他告诉伊丹扎布拉琴不好使,要想让他干活只能拿酒来交换。十八岁的伊丹扎布就去供销社拉琴说书换酒,酒鬼姨夫喝完了就睡觉呼噜打得山响人事不省。“我没有办法呀,只好自己拿着木料和工具比划,我是手艺人的命,学东西上手都快,一边学一边干就把自己的木工活计都做完了。房子盖好了我就娶了媳妇,就是现在的老伴儿,她的名字叫八月,唔—也是个苦出身的姑娘。”
      有了木匠手艺我就去了当天联合厂上班,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带了两个徒弟,给人做大衣柜打棺材,摆设家具什么都做过。有个家住附近的蒙古族风水先生七十多了,号称铁口神断名声很大。老先生打发人过来找他,说自己的棺材底板腐朽了,请他过去修补加固一下。他带着徒弟拿了上好的松木,修补之后老先生问他多少钱?他说跟您不敢要手工费,就给木料成本价50元吧。老先生不紧不慢胸有成竹的说:50元没有问题,不过我只有一个7元。(这一个7元不是说有一张7元面额的钱,而是说全部现金只有7元!)伊丹扎布搓弄着脸,满脸兴奋说:我当时一下就蒙了,这可咋办?松木领出来的时候已经划在我帐上了,厂长是跟我要材料费;可材料也已经破成了棺材板钉了上去,总不能拆下来吧?我冷静之后说:老先生,您就把7元给我吧,其余的算我孝敬您了。我问那后来怎么处理的?能怎么处理?我当时的工资是43元,我拿一个月的工资补足50元交回了厂里。
      过了几年,这事情都快要淡忘了,突然有人说那个老先生找他。伊丹扎布赶去,老人夸他是个好人,说自己欠了这么大一个人情一定要偿还,要不然死了也闭不上眼睛!这话听着就有点临终遗言的意思了,但是看着老先生很精神。老人说:你原先是流浪艺人,游走四方,我没钱给你就再传你个手艺吧。他口口相传了我老版《玉匣记》蒙汉文对照的《六十甲子纳音表》,还给了我两方铜印。他说这手艺和四胡一样,学到家了走到哪里都挨不着饿。传完之后不久老人家去世了,他是我的第二位老师。
      蒙族的风水师傅教给了我乐天知命,教给了我好人有好报。拉琴的木匠  2002年,55岁的伊丹扎布在一次偶然的音乐会中被人发现,发现他的人是著名的蒙古族音乐家永儒布。在给永儒布的音乐伴奏中,伊丹扎布的琴声被这个大他20多岁的老乡及时捕捉到了,他把伊丹扎布推荐到一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伊丹扎布初来大城市有诸多不习惯,而且这大学的音乐系里也没有四胡专业,伊丹扎布一身绝技无处施展,整日无所事事又不是他憨厚朴实的性格,思索再三,伊丹扎布决定找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干干。系里得知他会木匠手艺,就安排给学校里修理破损的桌椅。
      2004年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首次召开的民族艺术国际学术研讨会,伊丹扎布接到了邀请,他在研讨会上的演奏引来了无数的掌声。伊丹扎布精湛的技艺引起了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的重视,领导特批说要不拘一格引进人才。这个事件被广大媒体争相报道,以致于到现在还充斥着相关网络搜索的大量空间。用新闻体的说法就是“伊丹扎布被聘请来学院讲授蒙古族民间艺术课,现在有14名学生和他学习四胡艺术,学院为他安排了住处,他把妻子接了来,生活的很开心。”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这都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伊丹扎布就此在遥远的都市中重新开始生活。
      8年的岁月能够改变多少东西?每个学生每课时20元在这物货膨胀的时代里又能换的多大份额的生活资源?面对每月的1000元左右的收入,伊丹扎布满怀着对生活的感恩和喜悦。偶尔有家乡的老朋友打来电话问候他,言语间都是羡慕,说伊丹扎布你现在进了大城市,肯定发大财了吧?他笑着说没有,唔—哪有的事,给学生带课的费用基本是固定的,我闲余还做四胡。伊丹扎布的儿子还在老家务农,他说农民苦啊,去年大旱没有收成,今天雨水充足又遭了雹灾,我做四胡的钱全寄回去补贴儿子了。伊丹扎布活动着手指说:“做琴不容易,拉琴好,可要是没有做琴挣的钱又怎么能安心拉琴呢?做木匠活废手啊,手指头越来越硬,拉出琴声就不好听了……”感慨之余,伊丹扎布又笑了:快了,等在做几年琴,我攒一点钱,就啥也不干,就拉胡琴了。
      离去的时候伊丹扎布给大家发了名片,最上面写着“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特聘教师”,下面写着“制作高、中、低音各式四胡”,中间是他的名字。出来之后同事对我说“艺术要靠手艺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