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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山野里的美味


    
      山野里的美味
      文/陈晓雷
      一个人的口福,与他出生何地关系极大。海南的孩子们,把吃香蕉和饮椰子汁,都当作极平常的事,而这对出生于大兴安岭的孩子来说,就是一种渴望,一种想象,一种奢侈之极的口福了。
      多少年过去了,回味自己吃过的美食,心里明知许多,但要细细品味咀嚼,能列为“口福”的却没有几种。迎着拂面的暖风,一种早年在大兴安岭吃过的野果子,一下涌入我的心田,想起它,我口里马上渗出丝丝的森林芳草之香,山野生成的清甜味道,随之弥漫开来。时过30年,想起来,它的余味儿仍回旋萦绕我的口中。其实,我知道它的学名,叫野草莓。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有一部著名的电影,名字就叫《野草莓》,其故事是回忆自己的童年诗意,挖掘山野乡村生活给大师人生留下的不能忘却的回味,不能忘却的纯真与善美。故而“野草莓”在影片中成了影像艺术的象征、童年人生的诗意借代了。电影大师的发现和挖掘,永远超前于时代,并赋予后人以无限瑰丽的遐想,其思索和深悟之美是永存的。
      当年,大兴安岭的人们多不知这种野果的学名,就给它起了一个好听好记的名字——高粱果,也许这种野果外形酷似秋天的高粱穗儿吧。
      在大兴安岭的崇山峻岭上,孩子们有数不尽的欢乐,有永远品尝不完的山珍美味。
      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到1973年,父亲把我们全家带到呼伦贝尔的鄂温克草原前的十三四年间,我的人生一直是与大岭相依相融,一直是与大岭相伴相恋的。我的童年是在大兴安岭的摇篮中醒来睡去的。那时,我们对玩什么,怎么玩,并不在意,夏天到河里摸鱼,秋日进山采野果,冬天上岭坡溜爬犁……我们玩得忘了时间,没了自我,大岭的阴晴圆缺之于孩子都是乐趣,山中的风花雪月之于孩子从无忧伤,更富联想。
      由于大岭是高寒区,这里便不生长水果,也由于大岭的自然封闭,山外的糖果极少进得来。大雪封山后,山路难行,商旅受阻,全年有9个月的时间,我们靠山里的自给自足维持生活,所以我对山外进来的一切吃的东西,比玩什么更感兴趣。除去孩童的馋嘴外,对外面的好奇,对新东西的憧憬,是我们一种极强烈的欲望。每每有“票车”(早年大岭人对载客火车的称呼)开出小站,其窗口飞出的几片花蝴蝶似的水果糖包装彩纸片,都会引起半大男孩子们的争抢。票车过处,孩子们疯了般冲上路基,不管谁先抢到手里的糖纸,都要被众多孩子传递着闻来闻去,那吸鼻子、瞪眼睛的神气劲儿,比老爸喝了半壶老白干还陶醉。邻居家小女孩秀荣的爸爸,带她从上海看病回来,她手里拿着的两片口香糖,引来众多孩子的羡慕。山里的孩子给口香糖起了个古怪的名字:懈粮。到现在我也弄不懂“懈粮”的含义,却难忘“懈粮”的强烈诱惑。
      为能从那个8岁小女孩的手里,骗得一块从没吃过的口香糖,我整整为她叠了一夜的纸飞机,当我把10架纸飞机呈送到女孩子面前时,她瞪圆了不大的小眼睛,几乎惊呆了:哇——这么多!是送给我的么?
      当我从她手里接过一块薄薄的“懈粮”时,我的心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就是因这片口香糖,我几乎成了小伙伴们的“王”。“王”又把自己嚼过的(甜味被嗍勒殆尽)的“懈粮”赐给众哥们儿,男孩子们你嚼几口,我嚼几口,依次嚼着、嗍勒着,直到七八个人尝遍了“王恩”,这块索然无味的口香糖,又回到了我的口中,我再滋滋有味地咀嚼时,小伙伴们的眼睛还痴痴地望着我,那副艳羡的神情无以言表……我所以对早年孩子们的“口福”啰嗦了这么多,只是为强调吃的艰难。在那个仅仅期望能够吃饱的年代,人们自然是没有过高奢望的,过年能吃上饺子,一年能吃上一次糖块,就是我们当时的最高理想了。
      大岭上长不出苹果、桃子,也长不出香蕉、椰子,没有水果吃,我们嘴里没有“嚼棍儿”(对零食的俗称),就找到了许多可以和水果类比的野果:山杏——酸得让人流口水,都柿——甜得像葡萄,稠李子——涩得让人拉不动舌头。在众多的野果中,最受孩子喜欢的,就是我现在描写的高粱果。我前面说到的野果,都是结在木本植物树上的,高粱果则是长在草本植物草茎上的。它形似无人注目的圆叶草,身高极少过掌,茎分紫色和浅黄色两种,像娇嫩女孩手掌上清晰的血管儿,叶子像拇指肚儿,椭圆叶的外围,长有锯齿型的尖儿。最让我称奇的是,它的果实大小如食指肚儿,上红下白,表面有整齐排列的“麻子”,不像自然长出来的,却像调皮的外婆拿粗针尖儿故意扎捅出来的,果实的色泽如表面涂了红白双色蜡,对比鲜明,晶莹剔透,有种诱人欲咬的磁力。
      高粱果一般长在面阳的缓坡上,这里树少林稀,地表也没有过高过多的蒿草,那些伴生的马舌草、蓝鸭草、野百合等,只开花不结果,它们常常迎着山风,高举着缤纷的花朵炫耀自己,却没注意到低矮的高粱果的悄悄变化,更没想到它那瘦弱的枝体,能结出厚重硕大的果实,因为它圆而大的叶子,常把果实掩映于叶下,像母鸡的翅膀,它不抬起膀子,谁也发现不了其身下正成长的果实。只有当山风刮过,山地、峡谷中的各类草叶,被吹得纷纷倾斜时,人们才可以看见半红半白的高粱果,它正迎着高山的太阳,探头探脑地望着山野,好像在默然自语:我才是山里孩子的口福啊!
      记得第一次吃高粱果,也是小姑娘秀荣“赐予”的。
      一天,头上扎着两只红蝴蝶花翎子的秀荣神情异常自得地坐在自家门前的木头垛上,手里握着一小捆高粱果,枝绿果红,夺目诱人。秀荣每摘一颗果实放入自己的口中,不大的小眼睛都始终不离手中那捆草果,她见我嚅动着嘴,眼馋地看着它们,小姑娘眼光闪闪,一边笑一边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因为有了上次“懈粮”和纸飞机的交往,她对我比对别的男孩子好了许多,常远远地看着我笑。
      我说,知道,不就是结果子的草嘛!
      这女孩又笑了,你真笨,这是高粱果,你吃过吗?
      我说,羊才吃草,我才不吃呢!
      小女孩露出一口白牙,你不只是笨,还有点傻呢!
      她说着,摘了一粒高粱果,送进我的嘴里……天呐!我的嘴里似乎一下注满了蜜,山野独有的清香,从我的鼻孔里涌出来,几乎把我迷醉了,我的肚子里、嘴里,好像一下长出无数的舌头和牙齿,样子就像草地上饥饿的牛羊,飞舞着舌头,狂卷乱掠,恨不得把所有草,一口气全吃下去。
      我眼里贪婪的目光,一定吓着小女孩了,她忙把手中的那束高粱果一下藏到背后,眨巴着眼睛道:是我爸爸从山上采来的,好吃吧,不能白吃,你能拿什么和我换啊?
      我绞尽脑汁,动起了心思。
      这晚,我又是整夜未眠,为小姑娘秀荣糊制了一架红色的八卦风筝。第二天,交换了她手里的那束叶子已经发蔫的高粱果。
      我看着一身花衣花裤的秀荣,脸蛋红红的,扯着长线“八卦”,笑容绽放,满山坡奔跑的傻样子、疯样子,我心里极为自得,可我却没舍得摘下手中那束草茎中的任何一粒高粱果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