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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过年——记忆中的“查干萨日”


    
      过年
      ——记忆中的“查干萨日”
      撰文/哈达奇·刚  “察干萨日”(春节)到了,又要过年了。
      今年是辛卯年,明年是壬辰年。我是己丑年出生,屈指数来,这将是我过的第63个“察干萨日”。先说说这个天干地支吧,我从小生长在牧区,接受的是延续了数千年的、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游牧文化传统教育,老师就是父母和邻里中那些有一定天赋的长者。父亲不识字,但很有文化,知识渊博,蒙汉兼通。那时候我的历史知识基本都是父亲所教,包括清朝十帝如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父亲说:“顺治,就是米脂(米脂县离我们家乡不远)的李闯王推翻明朝后自己打仗外出,皇帝大座没人了,吴三桂就让满洲的皇帝坐了,所以叫顺治。”父亲讲的是蒙古语叫法,我很晚才跟汉语对上号。父亲又说:“清朝十帝到了宣统,气数已尽。赫卜图·尧肃(宣统),就是躺倒的意思。”我差不多到50岁还不会讲汉语的天干地支。蒙古语的天干地支很小时就会说。地支,我们直接叫做鼠、牛、虎、兔、龙、蛇、马、绵羊(没有山羊)、猴、鸡、狗、猪,很好记。天干,我们不叫做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而是以颜色区分,依次叫做呼和(青)、呼和格钦(次青)、乌兰(红)、乌兰格钦(次红)、希拉(黄)、希拉格钦(次黄)、察干(白)、察干格钦(次白)、哈喇(黑)、哈喇格钦(次黑)。颜色在生活中经常见到,也比较好记。按以上说法,今年是察干格钦兔年,明年就该是哈喇龙年。
      我几岁开始记事,说不清,所以也就说不清过年的许多事情,后来虽然记事了,因为那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民俗学之类的,也就很少往心里去。对过年最早的记忆是在我迎接七虚岁那年的除夕之前。母亲让我到姥姥家请舅舅写几幅对联拿来。那时我没上学不识字,舅舅写完了,在每幅对联上端画了类似藏文开头字母样的符号,以便让我回去后不致于倒贴。过年,对小孩子来说最诱人的当然是换一套新衣服穿,再就是还能吃到糖块。记得大年初一到亲戚和邻里家拜年,会得到可观的水果糖、红枣、冰糖块、“乌审饼”等甜食,后来有了钢镚还能得到些一分、二分、五分的小钱。当然是有代价的,那就是磕头。遇上有长辈(见面的基本都是长辈),除了给所有比自己大的人屈膝行礼外还要像现在信徒们到庙里磕头一样,让长辈们坐在炕上,我们在地下磕一头站起、再磕一头再站起、再磕一头再站起,共三下。每次磕头,两个手心要贴地面脑门也要碰到地面上,不许偷懒。磕完三个响头,就把脑袋递给坐在炕上的每一位长辈从曾祖辈起到祖辈再到父辈请他们摸顶祝福。同时还要献哈达换鼻烟壶。长辈们的祝福词因人各异,通常都是串话,如“扎,磕过的头得到永恒,挣到的钱花也花不完;千好相随,开心相伴,健康每一天,幸福到永远!”等。还有更简单的,如“扎,长命百岁,幸福长久!”等。小礼物一般都在这时候给。
      不过过年磕的第一个头不是在拜年的时候给亲戚和邻里家长辈磕,而是凌晨的时候给天、地、苏力德、成吉思汗以及父母磕。整个过程极为隆重也极为严格,必须做到无一遗漏。
      凌晨,每当我们睡得最甜的时候就被父亲叫起(虽说除夕夜要守岁,不让睡觉,但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睡着了),大家换上新衣服,大人们还要戴上头饰和配饰,开始履行新年第一天的祭拜礼仪。父亲边清理“赫依摩力”祭台边对我们说:“去把柴禾抱来!”于是我们抱来新柴禾,在院里干净的地面上点燃篝火。“赫依摩力”,即每个家户祭祀的苏力德,象征着一户人家的时运、造化及精气,所以每遇重大活动首先要祭祀“赫依摩力”。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火苗拼命向上窜,将头顶上黎明前的黑暗染成一片白色,让人感到似乎有圣仙之人从天空窥视者我们。我们立刻兴奋起来(我们,指的是我和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不过大哥出去的早,过年的记忆中很少有他的身影)。谈不上信仰,但却有一种敬畏之感由心底而生,我们的一举一动变得神圣起来,似乎心灵在跟长生天交流,格外小心地完成着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父亲在赫依摩力祭台前铺了一块新白毡子,前面放了张祭桌,祭桌上摆着新年德吉(盛在红木盘里的盖有红印的10块“乌审饼”、四颗红枣)、四根绵羊肋条、“祭火饭”(是在腊月二十四祭火时专门留下来的)、一把阿尔查(沙地柏枝叶)、一把香、一小木桶洒楚里水(新熬的拌入酥油、鲜奶和红糖的未放盐的茶水)、新开口的祭酒等。这时篝火的柴禾已烧尽不再冒烟,父亲用火铲子将柴火置于赫依摩力祭台上,再从桌上的祭品取下一把阿尔查、半个饼、两根羊肋并掐下两小块红枣皮置于柴火上焚烧,点两根香插在事先准备好的沙堆上,洒祭三下洒楚里水和祭酒。这时我们按照父亲的吩咐吹螺号、放鞭炮,跟着父亲开始磕头。先是向赫依摩力磕三头,接着向东南西北每个方向各磕三头。磕完头,父亲开始富有节奏感地大声吟诵《苏力德祭词》,我们每人点燃一把香分别插到佛龛前、锅台上和所有的门两边、窗台两侧、马厩门两侧、羊圈门两侧、拴马桩等的事先准备好的沙堆上。这是第一道程序,院里进行。第二道程序在院外进行,我们跟着父亲出院门,来到东北方向一百步之外事先预备好的祭台旁,举行“额真桑塔维呼”仪式,即祭奠成吉思汗仪式。蒙古人称成吉思汗为博格达额真或额真(也写伊金或亦真),意为圣主,通常忌讳叫名号。蒙古语“桑”,为祭祀的代称,与“塔维呼”连用。但不是所有祭祀都可以叫做“桑”,只有那些有着焚烧阿尔查和祭品内容的祭祀活动才叫做“桑塔维呼”。天下蒙古人很早就有了祭奠博格达额真的习俗,鄂尔多斯的平常人家一年有两次,一次是正月初一凌晨,一次是鄂尔多斯历法六月二十一日。当然有条件的要去成吉思汗陵祭奠,但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个条件,只能在家里进行。因我们家乡乌审旗在成吉思汗陵的西南,所以我们得向东北走出一百步举行“额真桑塔维呼”仪式。正月凌晨的天气极其寒冷,我们必须脱帽徒手在父亲两侧和后面向东北方向跪下磕三个头,然后随着父亲集体吟诵《额真桑》祭词(即成吉思汗祭词):  
          欧嘛洪,欧嘛洪,欧嘛洪!
      扎——    喇嘛本尊佛法僧三宝为首    英明圣主成吉思汗及心腹盟友    从那幸运吉祥的蜃景似的宫殿出来    与顺天承命的臣僚和全体助手    还有自古坐镇此地之天上龙王    以及各方各界所有水土列神    请满足我们的期望如邀光临    来到这尊用珠宝镶成的祭坛上    落座于这张八瓣莲花坐垫上    大吉大利的尊者伊克察干乌巴什(成吉思汗)    及全体盟友、内臣和天上的龙王    请诸位欣然赏光列于此处    我们圣洁的祭礼虔诚的心相一致    在此    将那百味美肴之德吉(精华)    将那飘逸乳香之琼液    供奉于英明圣主成吉思汗与盟友    愿升腾的烈焰愈燃愈旺    将那明亮的无数圣烛点亮    将那檀香、阿尔查(沙地柏叶)及佛香点燃    以缭绕浓郁的香气来祭奠    扎——    圣主成吉思汗与盟友    一同享用这圣洁的盛典    敬请赐予平定一切骚乱的神通    敬请赐予祛除一切疾病的神通    敬请赐予消除一切对立纷争的神通    敬请赐予带来时运和福气的神通    敬请赐予增加智慧和才气的神通    敬请赐予凝聚胆识和威力的神通    受天命普济天下的大救星    曾以披靡一切的无敌魔力    粉碎异教可汗的征伐    征服五族四夷的国度    成为八万四千可汗之宗主    以法轮王般的伟大的力量    挫败一切异教敌人的危害    万能真神啊在此为您膜拜赞颂    并因赞颂和崇拜额真(圣主)而产生法力    使我的盟友、牲畜和财产与日俱增    使我的生命、幸福和实力得到保障    使我夯实辉煌事业的根基    扎——    让我们随时消除天灾与人祸    消除口角、争讼与内讧    消除征战、敌患与侵扰    消除会盟时为害的仇者    将那妨碍佛祖教义的异类    用金刚宝刀无情地通穿    瞅准命脉坚决切断    让金刚如意佛之黄教流传十万    把背信弃义者捆绑处死    让霹雳降在暴戾恶魔的头上    消除狂风暴雨冰雹严霜    治理泛滥的水土灾害    由于膜拜三位神圣始祖而产生法力    全力全智的尊者伊克察干乌巴什(成吉思汗)    与诸臣僚及全体盟友    请赐予我们心想事成    喇嘛本尊三宝之普济    尤其是全知全能之圣主    请赐予我们万事如意一切圆满    一生一世幸福泉涌      那充满节奏感、铿锵有力的祭词,把我们带到遥远的古代,又从遥远的古代一步步引领到现在,似乎刚刚跟着额真圣主、举着苏力德,在茫茫原野上纵缰驰骋,忽然又站到安然慈祥却也不乏威严的额真圣灵前沐浴着圣灵的庇护和灌顶,每个字里凝聚着对族群和天下人的福祉的祈愿,也寄托着对家庭和自己健康平安的祷告。当长达20多分钟的“额真桑塔维呼”仪式进行完毕,刺骨的严寒和冰雪已把我们冻得手脚麻木、下巴打颤,仿佛经历了一次寒冷的洗礼,打心眼儿里感到一种释然、温存和坚定,浑身开始积聚一股创造的爆发力,坚信在已经开始的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一定会样样顺畅、事事遂愿、尽如人意。
      举行完“额真桑塔维呼”仪式,就可以回到屋里来了。这时候,通常是母亲熬好茶在等着我们。大家聚齐后母亲端一碗“察干伊德”(察干伊德,直译白食,通常为放着两棵红枣的一碗鲜奶或酸奶)让每个人尝一下,以示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重新见面,并已相互接纳。于是父母亲说声:“扎,过年吧!”便上炕坐于炕首,我们就站在地下集体向父母磕头,磕一头站起来再磕,每人磕三头,磕完按哥弟顺序依次向父母把头递过去,父母用手或玛尼念珠摩我们的头,并为每个孩子送一句祝福的话,接着我们向父母献哈达,父母手里也拿着哈达,他们接过我们的哈达后转个个儿还给我们,然后互换鼻烟壶,互相问候“过年好!”“身体健康!”“雨水好!”“五畜兴旺!”等等。后来,大概是1962年吧,姥姥过来跟我们住,过年时先由父母向姥姥磕头,他们磕完了才轮到我们向姥姥和父母磕头。再到后来大哥的孩子跟我们过年,又多了一个内容,即我们自己磕完头后坐在炕沿上接受侄子和侄女的磕头,也要模仿着老人们的口气对他们祝福一番。我们家乡对这个磕头特别讲究,过年就意味着子女要向父母磕头。假如子女和父母不在一起过年,过了年首先要到父母家向父母磕头。还有子女在异地过年,也要想方设法在正月里见到父母把这一头补上,即使有时会拖到夏天或秋天。家乡有句问候话,叫做“磕头了吗?”意思就是问“过年后给父母磕过头了吗?”所以回老家看望父母也叫“磕头”,磕头就成了孝敬父母的代名词。磕完头,就该喝新年第一顿茶了。这个程序跟我们去别人家拜年或别人来我们家拜年是一样的,尝“察干伊德”,喝第一遍茶,嫂子端上来第一个木盘里的乌审饼(这个木盘里的乌审饼是不能吃的),我们每个人喝茶间都拿起搁在乌审饼上面的红枣掐下一点皮放入茶碗里喝掉;再喝第二遍茶,嫂子端上来第二个木盘里的乌审饼(这个木盘里的乌审饼是可以随便取下来吃的);然后就是吃饺子或包子了。
      经历了所有这些礼节,一家人就算把年过了,便开始派代表到别人家拜年和接待前来拜年的亲戚和邻里。第一个去别人家拜年的人,还要完成一件事,即“莫日·嘎日呼”(踩脚印)。每年和每个人命相里都有一个生旺吉方,第一个出门拜年的人要选择生旺吉方往出走,如果拜年人家与生旺吉方不在一个方向,则先向该方向走一百步然后再拐向该去的人家方向。到别人家拜年,就像本文开头那样,主要是给长辈磕头,献哈达和换鼻烟壶,吃人家新年茶饭酒。亲戚和邻里来家里也一样,最重要的还是给长辈磕头。不过每次过年最滋润的还是我们小孩子,磕头能够换来可观的糖果食品和压岁钱。
      其实家乡的过年,应该从腊月二十三“祭火”开始算起。这是指大部分人家,而我家“祭火”是腊月二十四。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我们家“祭火”比别人家晚一天,便不厌其烦的问大人。“从前,我们哈达沁(我们姓哈达沁)的男人们在圣主的宫廷里当差,每到腊月二十三祭火的时候要跟随额真(成吉思汗)祭火,到了第二天才放假回各自家里祭火。因此咱们鄂尔多斯有一部分人家在腊月二十四祭火。”父亲说。“咱们蒙古人祭火,必须是男人来祭。腊月二十三男人在宫庭里回不来,家里的女人又不能祭,只好等到第二天男人们放假回来了再祭,所以就比别人家晚了一天。”母亲也说。他们的口气,就像是在叙述昨天的事情。
      “祭火”那天,刚一起床自然要清扫房屋、去除旧年烟尘,并且对锅灶给予特别关照。锅灶和锅碗瓢盆要保持绝对的洁净,不得磕碰,锅灶跟前不得有任何污秽之物,不得有猫狗毛、葱蒜皮等混在柴禾里进灶,甚至倒出去的灰烬也得保持清洁,不得在上边大小便。不止这一天,常年都这样。到了中午,大家就进入紧张的操作程序。先是要煮绵羊胸叉。胸叉,蒙古语叫“厄卜酋”,是在入冬宰畜储备过冬肉食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的,胸骨连着整片肚皮肉,胸骨柄上留着一小块皮毛以代表整羊。煮“厄卜酋”时,不直接放入凉水中,先放奶酪(奶豆腐或干奶酪)、红枣、红糖等,不放咸盐。煮过胸叉后,在那有红枣红糖的肉汤里放入糜子米闷“祭火饭”。煮好的“厄卜酋”,要捞于木盘里并以顺时针方向转动着置于正屋炕桌上,用白酒消毒双手用毛巾捂住嘴鼻,用蒙古刀轻轻剔下胸叉上的厚肉及肚皮肉,切忌刀刃碰到胸骨上。然后在另一只小木盘里垫上一打黄纸,将剔好的胸叉凹面向上置于黄纸上,在凹面里堆满“祭火饭”、阿尔查、香、针茅草、红糖、果条、奶食品、柔肠、五颜六色的丝线布头等,然后将整个“厄卜酋”用黄纸裹起来,外面再用公绵羊毛搓成的毛线缠绕成网状,再预备些祭酒、鲜奶、“祭火饭”和一搪瓷缸子“笃洒勒”油(一种将酥油、鲜奶、祭酒、红糖与煮“厄卜酋”的肉汤油花拌在一起的祭品)以及一铜桶“洒楚里”汤(一种用茶水、酥油、红糖、鲜奶等兑成的祭品)和一支招福箭。这些程序都是由父亲来完成,我们只当下手,给他递去他所要的东西。完成了这些程序时,畜群也已归圈,于是全体身着盛装,父亲在锅灶前铺一条白毡子,白毡子前置祭桌,祭桌上一一摆好已经准备好的祭品。升了灶火后,父亲跪下来将缠好的绵羊胸叉恭恭敬敬地送入灶火中,也将其它祭品逐一取一些送入灶火中,并往火里滴三下“笃洒勒”油。这时灶里的火立刻变得热烈起来,不断发出“噼啪”响声,大量的火苗窜出灶口,有一股略带烧烤味的气流温暖着我们每个人的心。我们都跪在父亲身后,目视着父亲逐一做完这一切,再跟着父亲向灶火磕三头。父亲磕过头开始吟诵《祭火词》,我们也边跟着吟诵边每人往灶火里滴三滴“笃洒勒”油,取出“祭火饭”里的红枣粘些到门楣和灶口上。
      ……
      在此
      谨向融化刚顽照亮黑暗的
      以绵花而燃遇风力而旺的    以燧石为母青铁为父的
      火之可汗弥兰扎尊位献祭!
      谨向上苍还只是木盘大的时候
      大地还只是巴掌大的时候
      参天檀香树还只是幼苗的时候
      须弥汗山还只是土丘的时候
      孙达赖海还只是块湿地的时候
      就已经诞生的    嘎力罕圣母(火神)献祭!
      请让我们    献此羊之肥脂!
      献此酒之琼浆!
      请赐予黑头之民富庶与圆满
      请赐予天下百姓幸福与安康!
      ……  《祭火词》我不全记得了,现在只想起上面几句。祭火的最后一项是“招福”仪式。父亲举着洒楚里桶和招福箭以顺时针方向旋转着,吟诵《招福词》,我们也各举着一碗鲜奶或一盘“乌审饼”等举过头顶跟着父亲的节奏以顺时针方向旋转着。吟诵完《祭火词》,父亲一手举着招福箭一手拎着洒楚里桶出去,口念“呼瑞!呼瑞!”绕完院落、马桩、羊圈等,最后回到家里。这时一直等在家里的母亲和我们就问:“新年的福祉都招来了?”父亲回答:“招来了!”这样,祭火仪式才算结束。
      我们家乡的过年,除夕前还有一个重要事情要办,那就是祭奠祖先。
      蒙古人特别注重感恩,他们的文化无处不体现着感恩的思想。他们认为,天是父亲地是母亲,我们的一切都是大自然赋予的,长生天给予我们阳光雨露和风调雨顺,大地给予我们山川河流和四季草场,我们的生产生活和生存完全依赖着天父地母的恩赐和呵护,因此我们要敬畏天地和自然万物,对天地和自然万物要尊重、要保护、要热爱,绝对不可以破坏、践踏和亵渎。他们还感恩伟大的博格达额真(成吉思汗)让他们成为一个蒙古人,感恩先祖给予他们健壮的体魄、顽强的生命和坚定的意志。草原上的蒙古人,每喝一顿新奶茶、每吃一顿新鲜饭菜、每参加一回丰盛酒宴,总是将第一勺奶茶、第一口美食、第一杯美酒称作“德吉”献给天、地和祖先。也就是说,蒙古人在享用任何一样可口美味的饮食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赐予这一切的天、地、先祖,之后才可以轮到自己享用。我们平常看到蒙古人每每端起酒杯习惯性的用无名指将杯里的酒蘸一下向上弹去。要知道,那是他们在心里说“这杯美酒第一滴献给天,第二滴献给地,第三滴献给祖先。”再比如蒙古人举行婚礼,头天晚上必须带上将要在婚礼上招待宾客的美味佳肴到已故的父母或祖父母坟前焚烧,以示明天众人享用前先让已故的先人品尝。在蒙古人的习俗里这个规矩是非常严格的,履行的时候也是非常严肃的。过年也一样,在全家过年之前要先祭奠已经过世的祖先,然后才可以自己过年。祭奠祖先,蒙古语叫“乎齐惕·毛日渡拉忽”,时间铁定是在腊月二十九。可以说,自从我记事起,只要是跟父母一起过年几乎一次不落地跟着父亲参加了祭奠祖先的仪式,只有父亲在93岁时摔坏了腿以后才由我或弟弟代他而去。到了那天,父亲从准备过年的食品中每样带上一些,包括绵羊四根带肉的肋条(代表整羊)、乌审饼、红枣、阿日查、香、炒米、鲜奶、太阳饼(蒙古馅饼)、祭酒以及事先预备好的纸钱等。父亲端着祭桌在前面走,我哪就抱着一捆柴禾和一把铁锹跟在后面。父亲选择的祭奠位置在离我家西南一公里之外的小坡地上。坡前面的弯子里是我大伯的墓地,朝着那个方向再向前延伸五六十公里就是我祖父母的安眠地——陕西靖边县东坑子。我听父亲多次讲,在他七岁那年因祖父母双亡而家境破落,与十几岁的我大伯一起跟着我曾祖母流落到现在的家乡,后来没再回去。因此父亲根本不清楚祖父母墓地的具体位置,所以每次祭奠时只能到我大伯墓前,朝着老家方向举行“乎齐惕·毛日渡拉忽”仪式。(今年春末,我和我哥我姐一起第一次探访了我们的老家,见到了当地一个85岁的刘姓老人,才知道我们老家是因当年蒙古族牧民反对并打伤外国传教士后赔偿给他们的大片土地中的一部分)祭奠程序并不复杂,先用沙土堆起一个圆形祭台,把抱来的柴禾码放在祭台上面点燃,等不再冒烟了,父亲便点两柱香,把带来的阿尔查和所有食物和祭品逐一放入柴火中焚烧,并在祭台左侧地上画一个开口的圆圈焚烧带来的纸钱,一字一句地说:“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哥哥、嫂嫂还有叔叔,在此给你们过年啦!请享用这些……”就这样,全部焚烧完了,柴火熄灭了,感到没有失火可能了,才往回走。
      以上是我小时候记忆中的过年。不过这还不算把年过完,当举行完正月初七的祭拜“七星”(北斗星)仪式,才算把年过完。家乡人的观念里,七星是为天下黑头发之人指点迷津,不让他们迷失方向的神祇。佛教观念里有神鬼人三界,人死了就变成鬼魂到鬼界,可鬼界有鬼界的戒律,过年时鬼界也放10天(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初七)假,所有未能转世投胎的鬼魂都可以回到各自生前的家中接受祭奠和享受“天伦之乐”,一直呆到正月初七晚上。因为阴阳二界的人和鬼“相处”10天后,有些“赫依摩力”(精气)不太旺盛的人的灵魂有可能要被相处10天而离去的鬼魂裹挟而去。所以当到了初七晚上鬼魂们返回鬼界的时候,必须招呼所有活着的人的灵魂别迷失方向跟了去。我记得,当七星高照时,全家人走出家门,到北边不远处以七星布局堆成的七个祭台前,点燃篝火,待柴禾燃尽不再冒烟,用火铲子将柴火分在七个祭台上,并在每个祭台火堆上放些阿尔查和祭品焚烧,然后全体面向七星磕头,吹螺放鞭炮。举行完这些,父亲端着祭桌前面走,我们跟在父亲身后鱼贯而行。父亲开始大声喊我们的名字:“某某某回来吧!”呼唤到谁,谁就应一声:“回来了!”就这样父亲将每人的名字呼唤三遍,我们每个人应三声,回到院里时我们的名字也就全部呼唤过了。于是在七星指引下,全家人的灵魂无一迷失出窍,安然回家。这就是我们家乡的祭拜七星仪式,也是过年的最后一个祭祀活动。
      后来我当兵,再后来在城里安家,与父母一起过年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回去过年大都还没到初七就返程,父亲那神秘兮兮的呼唤也难得一听了。不过至今想起,那具有神秘色彩的声声呼唤依旧萦绕在耳边,是那样的亲切、温馨和神圣。前些年,我从事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探寻传统文化中的神奇,忽然想到小时候祭祀七星的过程,顿觉尽管其中不乏宗教含义,但那种将人的生命与星辰和大自然浑然一体的文化,是多么的素朴、平实和纯真。真担心,在日新月异的目前形式下不知那一天会消失殆尽。事实上,因为祭拜“七星”仪式是各家各户单独举行,拒绝外人参加,所以无从知道到底有多少家庭的传承与我家一样。近年来我也注意阅读一些民俗专家写的书,虽然也有祭拜“七星”记载,但其内容完全是另一种情形;也问过一些同乡人,有些虽然与我家类似,但因中止多年,不能说的十分清楚。由此对祭拜“七星”习俗能否继续传承下去,真有些忧虑和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