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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地震记


    
      地震记
      撰文/杨献平
      2007年夏天,受一家出版社委托,撰写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导读,其中有这样的一句话:“地球上生命的历史一直是生物及其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历史。”读到时,猛地停顿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击中。多年懵懂豁然开朗。交稿不久,四川汶川就发生了8.0级地震。那时候,我还在甘肃与内蒙交界处的巴丹吉林沙漠服役,从电视和网络上看到地震现场的惨烈,眼泪横流。激动和悲痛,绝对出自灵魂,也真觉得,整个中国,乃至人类都像是自己一个人,最远也不过同胞兄弟姐妹。单位组织捐款,很多的人去,我没看到一丝不快,反而争先恐后,脸带悲戚。就连我们时年七岁的儿子,回家也要印有老人头的红色钞票。我母亲身在南太行山偏远山区,平时买鞋子没超过二十块。母亲在电话中说,先捐了一百,几天后,又捐了一百。
      这种自觉,我相信是一种全人类的精神共振与情感呼应。遭难的人,有更多的人关心与捐助,这种美好行为,让我想到一些高于国家和任何组织的胸怀境界。如约翰•多恩诗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海水冲掉一块/欧洲就减小/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
      超市旁边设立了募捐箱,很多家属、小孩和外来者自觉把钱投进去,转身离开。没有人要求记下自己的名字及捐出的钱数,而且脸色凝重,像是失去了自己亲人一样。
      2010年底,我确定调入成都军区工作,此前,也想到至今心痛的“5.12”大地震。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当时也想,四川会不会再有大地震?答案是否定的,也觉得,西南地区从来都是王朝避祸与悠闲自足之地,其人文自闭但包容,生态葳蕤而平衡。经历了一次大灾之后,上帝应当会更加眷顾四川。可没想到,几个月后的2011年春天,某日深夜,刚睡下,床就晃了一下,迅即而突兀,像突然触电。打开网络,已见有人在说地震。心里忐忑一阵,看着窗外墨黑色的树影,想起“5.12”,在电视中看到的那种惨烈场面,灾难使人蒙难,鲜血和断肢,呻吟和哭喊,乃至疼痛、不明所以的死亡,都是最为悲痛的。
      这一种由此及彼的反映,在内心,也在肉身。再一次,是2012年夏天某个夜晚,地震来袭。但也像前一次一样,闪电般来去,一切如旧。惴惴几分钟后,照例酣睡。黑夜照常过去,太阳照常升起,甚至没有人提及这个话题。2013年4月20日8时02分,我四十岁生日第一天,窗帘被太阳渲染得金黄,鸟们在窗外喧哗。在此之前,我就觉察出,2013年成都的春天浑然不像往年。2011和2012年3月、4月上旬很冷,至少要穿薄毛衣,可今年3月中下旬,就穿短袖长裤了,爱美的女子早就穿上了短裙、低胸衣。4月18日和19日傍晚,大风,很凶猛。这是我到成都两年多来第一次见到。
      妻儿为我过生日,母亲也打来电话提醒。晚上回到高新区的家,洗澡,上网,看电视,深夜才睡下。早8时02分,我仍穿短裤小睡。儿子在隔壁。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像是地底爆炸。继而楼房摇晃,继而抖动,整个楼体发出连续的吱扭响声。妻子说,是不是儿子在闹?我说不是吧。妻子一咕噜跳下床,光脚奔到儿子房间。我还在懵懂,妻子牵着儿子过来。一家人躲入卫生间。直到此时,我才知道,真的地震了。楼房继续抖晃,在13楼,感觉自己像是一台奔行卡车厢里的空铁桶。
      抖晃继续,儿子和妻子却异常镇静。儿子从我和妻子怀中站起来,继续看书。妻子打开窗户,看到对面楼房安然无恙。一家人穿好衣服,顺着楼梯跑到空地上,已经有一些人站在那里了。有的脸色蜡黄,有的神情泰然。我仍旧惶恐,看着统共23层的楼房,倒吸一口凉气。也适才觉得,在高层楼房经历地震,最形象的比喻应当是,一只猴子被凌空悬置在竹竿上。
      平生第一次经历地震,生命的脆弱性于自身有了真切的体验。记得母亲给我讲过1966年3月8日5时29分14秒的邢台大地震。那时,她还没和父亲结婚。地震那天晚上,她住在大姨家。房屋好像旋转到最后的皮球,左右大幅度摇摆。不久,村里传来叫喊,惊恐如鬼号。紧接着是暴雨,余震不断,天亮后,人都站在村子下面一块田地里,听着四周响声不断,巨石飞奔,山崖崩裂。下午,还是大雨,大姨家住的石头楼房开始摇晃,吱扭扭的响声在大雨中格外瘆人。为了保住最重要的财产,大姨夫一家人找了木杆、绳索,想把楼房支住。
      父亲说,下到第二天,那雨都是红色的了。村子前后,大小山坡都冒水,汇集在河沟里,都漫到了村子边上。人都顶着破衣服跑到山上。很多地方被雨水泡软,一不小心,就被吞掉半条腿甚至整个人。平素蔚然屹立的山一截截向下陷。村里几个人,开始躲在一座石崖下,正要转移时,一块巨石落下来,把他们全部砸在了里面。
      还有1976年7月28日03时42分的唐山大地震,邢台也震感强烈。那时候,村人还在饥饿中酣睡,被晃醒后,哭爹喊娘地往麦场上跑。母亲抱着三岁的我,顺手扯了一条褥子,跟在人群后面。许多年后,我对此毫无记忆。来成都后遭遇的两次微震,从惊慌到安然,这种体验也算是平生仅有。
      有几天,我去了“5.12”大地震时灾情严重的汶川县映秀镇,穿过紫平铺隧道,劈面就是哗哗的岷江声,下车看到废墟。心猛然揪紧,想到曾在这里罹难的人,坚定认为,他们的鲜血至今还在,疼痛的呼喊,甚至灵魂也还在上空俯瞰。
      斯时,映秀镇已被重建,三层楼房,设计精巧,外观朴素,耸立在岷江一侧。若是没有“5.12”,我愿意在这里居住并终老一生。张望之间,我发现,现在的映秀镇周围,三面山都有损伤,一座半山腰冒水、一座已经裂开、一座塌方不断。来自磨盘镇方向的岷江大水直对新的映秀镇,泥石流堵塞并把河道抬高,倘若再有一场洪水,新的映秀镇照样会被席卷和封灌。
      站在岷江边,再次想起蕾切尔•卡逊那句话。人和自然,乃至自然中的其他生命,包括物事,都血肉联系、同气连枝。只是人,总是习惯将自己独立出来,成为另一个具有卓越性和凌驾权利的族类。蕾切尔•卡逊说:“‘控制自然’是一个妄自尊大的想象产物。”地震乃至其他地质灾害,看似是自然运动与突发事件,事实上,人的作用是应当是主要的甚至唯一诱因。
      蕾切尔•卡逊还说:“当人类向着他所宣告的征服大自然的目标前进时,他已写下了一部令人痛心的破坏大自然的记录,这种破坏不仅仅直接危害了人们所居住的大地,而且也危害了与人类共享大自然的其它生命。”
      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4.20”地震后,我没有抱怨,尽管自己受到了巨大恐吓,从13楼下去,第二天便觉得全身酸疼,尤其腿部。也觉得了自己的懦弱乃至生命的脆弱。而我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迟早都要还的。这句话不是说某个国度、某一个组织,而是全人类。不是抱怨自己身体力行地去保护自然,而是觉得,人类的科技进步、科学创造其实都有负面效应。地震,也是自然本身的一种本能反应。因为,自然、地球和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平衡体,它有自己的适应、调节和反抗能力。
      如杀虫剂对付某些害虫会有效,而当新的害虫再行繁殖之后,便对原来那种杀虫剂产生抗体。相对于昆虫,人的自适应能力要缓慢的多;再相对于人,自然的自我修复、调节能力也更迟钝。不像震后重建,房屋竖起来,道路畅达,而山水和生态呢,杂草和树木会不择地生长,像水泥钢筋一样逐渐覆盖,而自然的内伤何时才能愈合?“4.20”地震时,我突然想到,成都本地该不会有太大地震,可能是周边。打开搜狐新闻客户端,却是雅安,主震区芦山。当即给在天全的李存刚、杨贤斌、何文、龙叟等人发了短信。没回。电话打过去。李存刚在医院,说没事,忙,就挂了电话。我也知道,他在医院,估计会有很多伤者。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上网人数已有报道。
      这种自然对人的戕害,无论如何的惨烈、疼痛都是不自觉的。只是,每一次灾难,其实都是低层人受难,都是对距离大地最近的人受惩罚,但并不由于受难者本身的恶,而是人类不当、不自觉、无度、骄妄的恶。
      几天都在惊慌中,不论坐、站还是躺着,都觉得在晃动。21日下小雨,冷,次日又太阳。我抱着手机,在微博,艰难过活。每看一次,遇难者和伤者人数就增加一次,虽然没有“5.12”凶猛、惨烈和受难众多,可一个人也是人。此前,我也觉得,人的生命在很大程度上不由自主,更不可预料。而“5.12”后,突然转变了这个看法。
      2011和2012年,我先后去过三次雅安。雅安有三宝:雅雨、雅鱼、雅女。有别称雨城,雅鱼皆河鱼,肉味鲜美,雅女灵气,且皮肤雪白。蒙顶山、碧峰峡、清漪江、二郎山等,山高而灵秀,草木繁茂,水流清澈。2012年夏天,我还在清漪江畔,看到几个男孩光着屁股在水塘里游泳,两个十多岁的女孩坐在河边洗衣服。蒙顶山上,总是有些茶农,坐在路边树荫或凉亭下,向游客兜售新茶。碧峰峡的熊猫乐园里,几只胖墩墩的家伙坐在地上抱着竹子啃。我和几位朋友,在雅安小聚几次,还去天全请李存刚为我治疗颈椎。
      就在前几天,存刚、贤斌、何文龙叟从天全来,在成都为何搬新家贺喜。几个人喝了一点小酒,至完,他们又开车返回。
      五天过去了,我脑海里一直晃着这几幅场景和人,得知朋友们平安,心便狂喜。看到死伤者众多,也像谁在心上打了一拳。这样说,似乎有些矫情,但对于与他们同样经历地震的人来说,我自己知道这是真切的我,也知道,人心人性当中最基本的,是自私,在任何事物面前都是先己后人。这次大地震,我在成都,与雅安受灾区的人们同时经受灾难的恐惧,可我还是惦记他们,虽素不相识,连面孔都没看清楚。可人,总是对自己亲近的人印象深刻,并怀有真实的情感。
      媒体说,截至到4月24日12时35分,“4.20”7.0级强烈地震,四川全省已有196人遇难,21人失踪,11470人受伤。25日早,我再次被晃醒。宜宾连续发生三次地震,最大4.8级。在微明中,我看了看身边的儿子,他睡得香甜,再看看妻子,也在睡中。伸开双手抱了抱他们,忽然流下眼泪。事实上,这次地震中,妻儿都比我镇静和坚强。可是在我心里,却觉得他们比我更重要。我几次申请去震区,一次成功,却中途取消。我也知道,我没有专业技能,去灾区,也是添乱。可还是想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我此刻,身在不确定的灾难之中,总有一种情绪,不知道如何发作;有一种不安、疑问和愤怒,顶得胸腔隐隐作疼。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祈愿灾难就此消失,我和家人乃至更多的人,能够真心地在一起,遵循自然,在时间中像往事一样老去,而不是被人和其他事物中途打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