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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羊肠河记忆


    
      羊肠河记忆
      撰文/王国元
      据说,漂泊在海外的华人及其华裔,有五千万之众。如果地球村全体村民,以一百四十人计,中国这家人常住人口是二十六人不算,还有一人常住“海外”呢。因了此,“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一说,源远流长,流传甚广。则作为一名中国人——尽管我绝少机会,对外人称“我是中国人”——我应该生活在有山有水的地方。
      的确,有山。
      山在村子后面,而我家住在村子最后一条街。所谓“有靠山”,本义即指像我们,这条街上的十几户人家罢?反正,翻过后院墙,穿行稀疏几棵杨树、柳树,山就在脚下了。山叫小孤山,名副其实:小,我半口气从山脚跑到山顶,再半口气从山顶跑回山脚,常事;孤,平地里拔出来的,与谁也不依不靠,完全可以说,它为我们所独有。营子东面的营子,距离最近的,也有六里地之遥呢,小孤山根本挂靠不到他们营子的名下;南面的是四里地,近点儿,但也挂靠不到的;西面的倒是仅仅一里地,但正好隔着羊肠河呢;北面的是二里地,可与之相接的是另一架山了。——小孤山不是我们的是谁的?
      甚至,小孤山这个名字,也只是“我们的”,这么多年我没听过,别的营子的人,哪怕是至亲,清清楚楚地叫过它的名字。
      远在我的家乡之外,安徽省,胡适先生的家乡,据说有一座与它同名的山,但,相隔千山万水,“天地偶然留砥柱,江山有此障狂澜”,那是人家的小孤山,“我们的”还不想掠美,请胡适先生的乡亲们放心好了。
       这么单独的山,在我的家乡,我还没有见过第二座,其它的山总是连着,绵延成山脉。小孤山大约是先人逃荒时,从远年的故乡山东,一路跟随过来的罢。——山自己也有脚的,虽然所谓“山脚”,并非指它的脚。秦始皇的“赶山鞭”再威武,山也得有腿有脚,才能被赶走啊。
      隔着小孤山,我们在山前生活,先人在山后长眠:祖坟就在山后面的阳坡上。
      据地理学家讲,山是地球的伤疤,那么,具体而言,小孤山便是陪房营子村这块土地的伤疤了。
      我们的靠山是伤疤。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或者说想象中,小孤山是风光的。山终究是山,不是土堆,别的不说,单说那山顶的石头窝子,没有万年的蕴育,石头能闪烁青森森的光芒?世上,哪有万年的土堆?历经万年沧桑,也只有山依然是山。
      站在山顶上,立刻觉得阳光比下面的强,风比下面的烈。鸟瞰全村,在绿树掩映下,村子狭长,略呈环状——颇像地图上的内蒙古——大致分为南、北两部,倒也不无可爱;眺望远处,羊肠河依村蜿蜒而过,像一条飘飘洒洒的银带子,缠绕着陪房营子;营子上空,雾霭氤氲,也真也幻。房屋像是与人藏猫儿玩,风一来,它立刻闪出来;而当风刚过去,它又马上藏起来,再也看不见,哪怕只是一角。风与房屋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山风给陪房营子涂抹上一层生机。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呢,尽管陪房营子不是“故人庄”,尽管距离孟浩然已经过去一千多年。
      可不,在我这个孩子的眼里,小孤山是我的精神家园。温暖的季节里,我和伙伴们是山的常客,在它那儿跑跳、唱歌,放风筝、捉蚂蚱,或者干脆躺下来,呆看高天流云;数九隆冬,下雪时,我们也去的,撵兔子呀。兔子腿前短后长,我们从高处往低处撵,兔子跑不过我们,容易追上。——今天想起来,有残忍之嫌了,兔子被撵上时,大多已跑炸肺,口吐鲜血而亡。
      不无伤感的是,这些年来,山上的草木越来越枯萎了,山上的石头越来越稀少了。站在远处的山上俯瞰,小孤山是那么地荒凉而衰败,更“小”更“孤”。但,我仍然不敢否认,如果说羊肠河是我的母亲河,可否说小孤山便是我的父亲山,尽管它“小”而“孤”,甚至越来越“小”而“孤”?
      接下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童年时绝对,不常光顾的北坡,近年来梦中却时不时流连,在那儿徘徊、叹息,不知所措。梦后醒来,百思不得其解。长眠于我是将来的事,现在人生才到中途,却已开始流连北坡,意味着什么呢?
      人生属于社会科学范畴,有一些问题无解,应该。那,这个“意味”便是无解者其中之一? 
      解的有无,应该不是绝对的,只要钻研下去,总能相对解答的。前面介绍道,营子大致分南、北两部,但营子人称呼起来,南部叫“东营子”北部叫“西营子”,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早年,营子里的蒙古人住在河西山坡上,汉人住在河东。也就是说,整个河东,都叫“东营子”。后来,蒙古人渡过河来,常住河东,“河西”也便不复存在。而“河东”人口渐多,人家随之顺势住成南、北两部,但“东营子”这个称呼保存了下来,而对应着“东营子”的,总不能是“北营子”吧?——早年的“东营子”是后来的“南营子”——则地理上的“北营子”,被历史上的“西营子”所代替了。
      亲爱的读者,把你绕糊涂了吧?唉,小时候,我也曾糊涂的;了解营子迁徙史后,我才明白过来。世上,留下人活动痕迹之后的地理,不再是纯粹的东西南北、地角天涯,而是历史地理学了。一个营子如此,一个地区——比如“内蒙古”——又何尝不这样!单从地图上看,内蒙古大致分南、北两块,而在内蒙古人这里,内蒙古是分为东、西两部的。                 
      诗情画意地说,陪房营子山环水绕。不过,老实说,使用“山环水绕”,这个美丽的语词时,我犹豫一下。要说呢,“谁不说俺家乡好”?但我更倾向于这样表述:
      汨罗江在屈原身边呜咽的时候,羊肠河大约也从大横立山山麓起流了,我的村子位于它的中游,自然也流过这儿了,尽管当时还没有立村,居住在此的东胡人没有“村庄”的概念,只是没流到汗青中去,我的村子,陪房营子,此时处于寂寞无闻的“史前”时代。——历史本没有“史前”不“史前”的区别,只有认识与否、认识程度深浅的区别。汗青中开始浸染羊肠河的水渍,距离屈原,大约是三百年前后。此时,战国远去,普天之下,莫非汉土;率土之滨,莫非刘臣——社稷江山已记到刘汉的家天下名下。
      西汉初年,有地理学家考察羊肠河,此时的羊肠河,“宽不盈尺,一步而过”,处于幼年。以羊肠河为母亲河的,这时是乌桓人了,还远不是我的先人。我的先人,大约此时已经居住在后来的,山东省登州府莱阳县王家庄一带,这是王氏祖居之地。——这只是根据代代口口相传,我推测的,并不一定可靠,穷人是没有明确的谱系的。
      可以明确的是,他们喝黄河水,吃大鸭梨。而黄河水味道怎样,大鸭梨味道怎样?我无从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一些有关远年的符号,符号是干瘪的、空洞的,虽然它们与我的远祖,曾经血肉相连;而我与我的远祖,一脉相承而来。
      大约是清代中期——穷人的岁月总是“大约”,不精确,我的先祖,因为家乡连年发生天灾,只好背井离乡,逃荒逃到了羊肠河畔。哪儿能活人,哪儿就是热土,尽管这儿远离祖居之地数千里之遥,偏处塞外,荒凉、苦寒;羊肠河更名副其实,羊肠一般弯弯曲曲细细溜溜,谈不上波涛翻滚,滋养不了多少土地。穷人的脚下,永远没有肥田沃土。
      所谓“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对逃荒者而言,这“诗意”只能意味着,灾荒、饥饿、挣扎、无奈……,别无其他。我的先祖是兄弟二人,逃荒前,一口破锅一摔,兄拿一瓣弟拿一瓣,为的是日后一旦失散,以便对茬口相认。逃到羊肠河岸边时,兄弟俩也没有走散,锅碴没用上。兄弟俩搭个“牛顶架”(一种简易窝棚,状似二牛顶架,故有此称),定居了下来。从此,莱阳王氏,在羊肠河畔,认了他乡为故乡,又繁衍出一枝。
      ——国人背井离乡,中华文化上,习惯以捧一捧热土来表现,而我的先祖,是此时还没到“文化”的层面上,只想到生存?还是锅碴更……
      他们称羊肠河“玻力科川”。“玻力科”是蒙语“玻日河”的谐音——蒙古人是这里的土著——汉译为“草深林茂、野兽出没、少见行人之险地”,呵,这形容词是多么恶劣的一串!先人们,你们不愧是孔圣人和武二郎的隔代大同乡,尽管你们此时的身份是“流民”,但孔圣人的“文”武二郎(武松)的“武”,经过世世代代濡染、传承,与生俱来,至死不褪。你们绝非一无所有,只不过暂时没有了,吃的穿的住的,而已而已。小小的“恶劣”,哪怕“一串”,在“文”“武”双全的你们面前,算得了什么,嘁!——世人哪,不管你是谁,从来都不是“一穷二白”。即使穷如乞丐,不也有“穷家也讲三纲论,穷家也讲三教九流……”等帮规一说嘛?
      人们啊,我们都是“文化人”,只不过这“文化”,是扎根到骨子里的文化,摸不着看不见,但它的的确确存在着,与“精神”与“灵魂”割邻而居;而世俗所谓的“文化”,同学历、文凭之类的,乌合在一起。总之,二者重名而已,实际上风马牛不相及。——如此说来,锅碴至少是“文化”的锅碴了。
      人们客居在外,看见“故乡”之类的字眼时,每每升起温暖的感觉,他们肯定是故乡的后人;在故乡的先人眼里,故乡还是异乡,“玻力科”,蛮荒的旷野一般,哪儿还有“温暖”可言,恐怕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忘记是哪位哲人说的了,“所谓故乡,先人漂泊的最后一站”,还是这句话说得实事求是啊。
      漂泊,漂泊,漂泊到哪儿,哪儿便是故乡。脚步是我们永远的故乡。这么说来,人还真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但这“诗意”,得用多少脚步艰难地妆饰起来!
      二三百万年了,五点一亿平方公里的地球啊,你还有哪一块地方,没有山没有水?而每一座山每一条水,都无不绵延着艰难却蓬勃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