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礼乐之兴,肇于此矣——蒙古1252年日月山祭天考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马晓林
传统汉族王朝将祭天作为国家祭祀之首,而蒙古人也将天作为最高信仰。历来史志记载蒙元帝国祭祀制度,无不将1252年(宪宗二年,壬子)日月山祭天作为蒙元帝国郊祀之渊薮,甚至将其视为蒙元一代礼乐制度之肇始。
蒙古本有祭天之礼,随着汉化程度渐深,蒙元帝国开始逐步实行汉地之郊祀,而真正意义上的郊祀直到元成宗朝才姗姗来迟,上距1252年已半个世纪。见诸史料的1252年日月山祭天,看似明晰,实则疑点重重。最关键的问题,祭天主持者究竟是蒙哥汗还是皇太弟忽必烈,这决定了的这次祭天的性质与规格,而诸史料竟互相龃龉。本论之目的即在于考证此问题,进而探明1252年日月山祭天的真实状况。
一 史料分类与辨析
关于1252年日月山祭天的史料,可分为三类。
(一)《元史·祭祀志》、《经世大典·礼典》、王袆《日月山祀天颂》
《元史·祭祀志》是学者研究蒙元祭祀最易得之史料,其“郊祀上”条历数累朝沿革,起首云(下划线表示与下引《经世大典》相同者):
元兴朔漠,代有拜天之礼。衣冠尚质,祭器尚纯,帝后亲之,宗戚助祭。其意幽深古远,报本反始,出于自然,而非强为之也。宪宗即位之二年,秋八月八日,始以冕服拜天于日月山。其十二日,又用孔氏子孙元措言,合祭昊天后土,始大合乐,作牌位,以太祖、睿宗配享。
《元史·祭祀志》的主要史源是元文宗时官修之《太常集礼》、《经世大典·礼典》。《太常集礼》已佚,《经世大典·礼典总序》尚存,其“郊祀序”云(下划线表示与上引《元史·祭祀志》相同者,着重号表示与下引《日月山祀天颂》相同者):[③]
惟天子得祭天,古之制也。我国家建大号以临天下,自有拜天之礼,衣冠尚质,祭品尚纯,帝后亲之,宗戚助祭,率其世职,非此族也,不得与焉。报本反始,出于自然,而非强为之制者也。有司简牍可知者,宪宗皇帝始拜天于日月山,既而又用孔子孙元措言,祭昊天后土,始大合乐。世祖皇帝至于今,制度弥文,而国家之旧礼初不废也。
臣闻:惟天子得祭天,而祭天必于高邱,古之制也。圣元龙兴,肇基朔汉,遂建大号,以临天下。然国俗本有拜天之礼,衣冠尚质,牲品尚纯,帝后[案,此处疑脱一“亲”字]之,宗戚助祭,非此族也,不得与焉。报本反始之意,可谓出于至诚者矣。
当太祖天造之始,东征西伐,礼文之事,固未暇遑。
太宗戡金之五年,岁在戊戌,时中原甫定,即命孔子五十一代孙元措取曲阜太常雅乐,辇其歌工舞节与乐器俎豆祭服,至于日月山。
及宪宗二年壬子之岁,秋八月,始即日月山以祀天,推太宗、睿宗配焉。既又用元措言,并祭昊天后土,始大合乐。一代礼乐之兴,肇于此矣。当其时,群臣奏对之际,上问礼乐何始,左右以尧舜为对。则其所以立神基肇人极者,圣谟睿略,何其宏远也。按日月山,国语云哈剌温山,在和林之北,实祖宗兴王之地。古者王者祭天,则日月从祀。日居东,月居西。今天子祀天兹山,而山适以日月名,此其嘉符瑞应,开万世无疆之基者,尤可征不诬也。
厥后,世祖定鼎于燕,首建庙室。
成宗于国南郊肇立圆丘。
武宗躬行祼享。
英宗复置卤簿。
至于文宗,爰祀郊丘。
肆今天子践位以来,郊丘祀天,礼凡荐举,前作后述,岁辑月增,容物典章,焕然毕备,弥文之盛,无复有加。原其所自,则日月山之祀固其权舆哉。[下略]
初,宪宗壬子年秋八月,祭天于日月山,用冕服自此始。
《礼乐志一》:
若其为乐,则自太祖征用旧乐于西夏,太宗征金太常遗乐于燕京,及宪宗始用登歌乐,祀天于日月山。
《礼乐志二》:
宪宗二年三月五日,命东平万户严忠济立局,制冠冕、法服、钟磬、笋簴、仪物肄习。五月十三日,召太常礼乐人赴日月山。八月七日,学士魏祥卿、徐世隆,郎中姚枢等,以乐工李明昌、许政、吴德、段楫、寇忠、杜延年、赵德等五十余人,见于行宫。帝问制作礼乐之始,世隆对曰:“尧、舜之世,礼乐兴焉。”时明昌等各执钟、磬、笛、箫、篪、埙、巢笙,于帝前奏之。曲终,复合奏之,凡三终。十一日,始用登歌乐祀昊天上帝于日月山。祭毕,命驿送乐工还东平。
徐世隆是忽必烈潜邸旧臣,前金儒士,熟知礼乐,与此次召乐工关系密切。其墓碑、墓志中的“上”、“有旨”、“圣主”皆指忽必烈。《元史·徐世隆传》亦沿袭了这个说法:
姚枢、徐世隆、张孔孙皆是元初礼乐建设中的重要人物。他们的传记资料证明,召东平乐工至日月山的是潜藩时期的忽必烈,而不是宪宗蒙哥。这与第二类史料《舆服志》、《礼乐志》的记载相矛盾。
事实究竟如何,下面从日月山地望、忽必烈行迹、祭祀所用礼乐等线索进行探查。
二 日月山地望
先考日月山地望。
历史上以日月为名之山不止一处。最著名者当属唐文成公主进藏之日月山,属祁连山脉,在青海湖东南,有人将此日月山附会为1252年蒙古祭天之日月山,学者已纠其谬。《金史·地理志》有日月山,在西京路昌州宝山县北五百余里,大定二十年更曰抹白山。钱大昕指此“别为一山,名同而地异”,诚是。
蒙元时代关于日月山地望的史料有二则。
(一)王袆《日月山祀天颂》载:“日月山,国语云哈剌温山,在和林之北,实祖宗兴王之地。”
哈剌温山,最易让人联想起《元朝秘史》中的合剌温礩都、合剌温只敦(Qara’un Jidun)。蒙古语Qara’un译言黑暗的,古蒙古语Jidun译言山脊。哈剌温只敦通常指大兴安岭,这当然不符合王袆“在和林之北”的描述。
波斯语史料《史集》之《忽必烈合罕纪》提到哈剌温只敦凡二次。第一次是1256年,蒙哥合罕伐南家思时,有令,因忽必烈既患风疾,且前已出征,平定敌国,可令留家。忽必烈遂依诏,在自己的斡耳朵里,即蒙古斯坦的哈剌温只敦地方休息。
第二次是1260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交战。忽必烈击溃阿里不哥麾下阿蓝答儿军之后,“他到达哈剌和林境内时,遇到了阿里不哥的全部四个斡耳朵和曲律们的斡耳朵,便把这些斡耳朵都送了回去,并在汪吉—沐涟附近过了冬。”阿里不哥派遣急使前来求和。忽必烈同意和兵。“他遣回了急使,自己也就在哈剌温只敦地方他的帐殿里停驻下来。”
《史集》中这两次提到的哈剌温只敦,显然非大兴安岭。其地有忽必烈的斡耳朵,邵循正、陈得芝皆认为在金莲川,最近魏曙光博士撰《合剌温山地望新考》,认为哈剌温只敦原指大兴安岭,自1211年木华黎麾下诸部移驻漠南以后,张家口边墙以北的山岭也被称为哈剌温只敦。这几位学者虽然在细节的考订上不尽一致,但皆认为哈剌温山在忽必烈漠南领地金莲川附近。
业师李治安先生在《忽必烈草原领地考》文中提出了不同的观点。此前,不少学者主张,忽必烈即位前的草原领地是在漠南开平金莲川。李师则指出,在贵由汗时期忽必烈在哈剌和林附近已经拥有了漠北领地,其夏营地在和林川向西六站路程、杭爱山北侧的察罕鄂伦河西岸,冬营地在忽兰赤斤以东或偏南的陀山腹地三四百里处。蒙哥即位以后,命忽必烈总领漠南军国庶事,金莲川才成为了忽必烈新的领地。李师认为《史集》中忽必烈所停驻的哈剌温只敦大体位于汪吉河上游,在忽必烈漠北原冬营地范围内或附近。
总之,无论哈剌温只敦是位于金莲川还是汪吉河上游,都与王袆所说的“和林之北”不符。
然而王袆所说的是“哈剌温山”,而没有直接说哈剌温只敦。翻检汉文史籍,“黑山”屡见于元人咏上都之诗句,常与白海、青海、滦水对仗,应为上都附近名胜,亦非王袆之哈剌温山。1247年张德辉应忽必烈之召赴漠北,途经驴驹河(蒙古语Kelüren,音译又作翕陆连、怯绿连,即今克鲁伦河),见到:
河之北有大山曰窟速吾,汉言黑山也。自一舍外望之,黯然若有茂林者;迫而视之,皆苍石也。盖常有阴霭之气覆其上焉。
“窟速吾”,四库本径改作“哈剌敖拉”,不知何据。姚从吾先生云“窟速吾”当是“窟剌吾拉”之缺讹,蒙古语窟剌即qara,意为黑,吾拉即ula(引者案,当为a’ula),意为山。[28]贾敬颜从之。[29]陈得芝先生认为“窟速吾”当为“窟迭吾”,对音Köde’ü,蒙古语意为荒芜不毛,Köde’ü aral(或作Köde’e aral)这一地名见于《秘史》、《元史》,音译作阔迭额阿剌勒、曲雕阿兰、阔帖兀阿阑,aral意为两河汇流之间地,实际位置在克鲁伦河与臣格尔河(《秘史》作桑沽尔河)汇合之间。[30]总之,关于窟速吾(黑山)之地理位置,学者们观点大致相同,认为在驴驹河曲,即克鲁伦河与臣格尔河汇合地附近,当是今肯特山或其一峰。在对音方面,陈得芝先生之说较前说略胜一筹,其缺点是Köde’ü之意义与“黑山”不能直接对译。或许此山有二名,qara之名乃远观其色,köde’ü之名乃近观其貌,若果真如此,张德辉“自一舍外望之,黯然若有茂林者;迫而视之,皆苍石也”的表述正与之暗合。[31]
前文已证,王袆所说的哈剌温山与哈剌温只敦无法勘同。而与张德辉之黑山勘同则有可能,下一条史料又可提供证据。
(二)《元史·宪宗本纪》载:“是岁(宪宗四年甲寅,1254),会诸王于颗颗脑儿之西,乃祭天于日月山。”根据这条史料,日月山距离颗颗脑儿不会太远。
《宪宗本纪》又载:“(宪宗七年丁巳)秋,驻跸于军脑儿,酾马乳祭天。”颗颗脑儿(《秘史》作阔阔纳浯儿),蒙古语Köke na’ur,意为青色的湖。军脑儿,蒙古语Gün na’ur,意为深湖。箭内亘认为军脑儿与颗颗脑儿为异名同湖,并考订其位置在萨里川(Sa’ari Ke’er,今克鲁伦河上游西)。帖木真年轻时一家人曾居于此地,首次称汗亦在此地。后窝阔台汗、蒙哥汗秋季驻跸于此。英国学者波伊勒译《史集》时将窝阔台驻秋之地Kösä na’ur径改作Kökö na’ur,Kösä na’ur应即《元史》中“曲先脑儿”之对音。王颋明确认为“古薛纳兀儿”、“曲先脑儿”、“颗颗脑儿”、“军脑儿”、“君脑儿”、“孙脑儿”诸名为同一地,在今阿尔拜赫雷市北哈吉尔特西。而《中国历史地图集》元代“岭北行省图”则比较审慎地将颗颗脑儿、军脑儿画作二湖。
曲先脑儿、颗颗脑儿、军脑儿即使不是同一湖,位置也相近,其东为克鲁伦河,北为不儿罕山(今肯特山)。《蒙古秘史》载,帖木真为蔑儿乞部人所袭,逃入不儿罕山得免,脱险后帖木真说:“对不儿罕—合勒敦山,每晨必祭,每天必祷告,教我的子子孙孙,铭记不间断!”他解带挂在颈上,摘帽挂在手上,向日跪拜九次,洒奠马奶子。不儿罕山从此成为蒙古人崇拜之神山。后来,蒙哥汗在不儿罕山祭天,是乎合情理的。故日月山应是不儿罕山中的一座。这与前文所述张德辉之黑山地理位置若合符契。颗颗脑儿、克鲁伦河上游、曲雕阿兰一带,是成吉思汗早期活动的重要地域,这又与王袆说“实祖宗兴王之地”相合。
总之,日月山,即王袆之哈剌温山、张德辉之窟速吾(黑山),是不儿罕山之一峰,其南为宪宗蒙哥秋季驻地曲先脑儿。王袆称此山在和林之北,不确切,应是在和林之东偏北方向。
三 蒙哥、忽必烈行迹
次考1252年蒙哥、忽必烈之行迹。
《元史·世祖本纪》载:“岁壬子(1252),帝驻桓、抚间。……夏六月,入觐宪宗于曲先恼儿之地,奉命帅师征云南。秋七月丙午(二十四日),禡牙西行。”
曲先恼儿,即前文提到的曲先脑儿,乃蒙哥汗驻秋之地。可见1252年六月,蒙哥、忽必烈皆在其地。七月丙午即七月二十四日,忽必烈禡牙西行。而《祭祀志》云,日月山祭天在八月八日。其十二日,又用孔氏子孫元措言,合祭昊天后土,始大合樂,作牌位,以太祖、睿宗配享。则祭天者不可能是已经出征的忽必烈。
程钜夫《平云南碑》记录忽必烈出征云南之行程颇详,其中明言:“宪庙践阼之二年,歳在壬子,我世祖圣德神功文武皇帝以介弟亲王之重,授钺专征。秋九月,出师。”出师时间,《世祖本纪》与《平云南碑》必有一误。笔者认为后者九月出师更合理。理由有二。
一,蒙古人最敬畏天,祭天作为蒙古本俗,不仅仅是一次宗教性活动,更是大汗的权力受上天护佑的象征,也具有团结家族成员的作用。据《宪宗本纪》,1254年“会诸王于颗颗脑儿之西,乃祭天于日月山”,诸王大会与祭天是前后关联的。1252年也不例外,程钜夫《信都常忠懿王神道碑》载,“宪宗二年夏,会诸侯王于驴驹河之上”。1252年六月忽必烈入觐蒙哥汗,即参加此次大会,出征云南大概也是在会上决定的。八月八日诸王共同参与祭天,若忽必烈不参加而在七月二十四日就出师则有悖情理;况且出师云南并不急于一时,忽必烈出师后行军不快,十二月才渡过黄河,次年四月驻六盘山,直到八月才发兵南征。1252年忽必烈参加祭天,祈求长生天保佑,之后再出师,才合于情理。
二,冕服、合祭、音乐、神主牌位等汉式礼仪与忽必烈关系密切。1252年在蒙哥汗以及所有的蒙古诸王中,总领漠南事务的忽必烈无疑是对汉文化了解最多的。很难想象在忽必烈缺席的情况下能够举行汉式礼仪。
四 日月山神主
关于1252年召东平乐工一事,通过前文对传记史料的研读可知,召乐工、观乐于日月山并问礼乐之始的是忽必烈。
另一条重要线索是《祭祀志·宗庙》提到的日月山神主、日月山版位。《祭祀志·宗庙》载:
此段涉及太庙神主,兹略述神主制度沿革。元朝太庙祭祀,始于中统元年(1260),设神主于中书省。这批神主,后一度曾安放于圣安寺,至元元年(1264)奉安入新建成的燕京太庙。至元三年(1266)太庙由七室改为八室,命刘秉忠考古制为栗木神主八位。至元六年(1269)国师做佛事,又造木质金表牌位十六位。[48]
引文中,至元十二年(1275)太祝兼奉礼郎申屠致远所提到的“木主”指至元三年刘秉忠所造栗木神主,“金牌位”指至元六年所造木质金表牌位,此二者是当时太庙中使用的神主牌位;而“日月山神主”与“中统初中书设祭神主”当时已经废弃不用,无处安奉,太常博士建议将它们埋瘗。从后文看,埋瘗的建议没有被采纳。
至元十七年(1281),大都太庙建成,诸神主由燕京太庙迁入大都太庙。引文中提到的“祏室内栗主八位”即至元三年刘秉忠所造栗木神主,“圣安寺木主”即中统初中书省神主,而“日月山版位”即申屠致远所说的“日月山神主”。
日月山神主显然是1252年祭天时所用的。据《太常集礼》记载,“壬子歲(1252年)日月山祀昊天上帝,神位一;太祖皇帝、睿宗皇帝配,配有二位。”从神位看,只有昊天而没有后土,故《祭祀志》、《经世大典》等史料中“合祭昊天后土”的说法是有问题的。这三个牌位上所写的名称值得留意。既然这来自东平,是汉地传统的礼制,那么牌位上不太可能书写蒙古文,而应该是汉文。以汉文书写“昊天上帝”自然没有问题,而此时蒙古尚未采用汉式的谥号庙号,成吉思汗、拖雷的神主上写的是应该是与当时汉文文书里的相同,即直译自他们蒙古语称号的“成吉思皇帝”、“也可那颜”;或者直接采用亲属称谓“皇祖考”、“皇考”,如同忽必烈即位后初创太庙时那样。
1252年祭天用冕服、音乐、神主、以祖宗配,皆是汉地礼仪,由东平进献。祭天结束之后,东平乐工被遣返,神主大概也被带回汉地。蒙哥汗祭天再未使用汉地的冕服、音乐、配祖宗神主之礼仪,甚至忽必烈在位期间亦几乎未使用。可见这些汉地礼仪与蒙古本俗祭天似有不相容之处,故蒙古人浅尝辄止。另一方面,如果日月山神主留在蒙哥汗廷,1259年蒙哥汗死于攻宋前线之后,神主必然落入驻守汗廷的阿里不哥手中。相反,日月山神主出现在了忽必烈所建的太庙中。
总之,我们可以认识到,忽必烈与日月山祭天中所用的汉式礼仪有着密切的关系。
五 结论
串联起来,诸史料的龃龉盖可得解。下面按时间顺序梳理一下1252年祭天的前前后后。
1252年春,忽必烈驻跸桓、抚间。(《世祖本纪》)
三月五日,命东平万户严忠济立局,制冠冕、法服、钟磬、笋簴、仪物肄习。
五月十三日,召太常礼乐人赴日月山。(《礼乐志》)
六月,忽必烈至曲先脑儿,觐见蒙哥汗。(《世祖本纪》)
八月七日,学士魏祥卿、徐世隆,郎中姚枢等,以乐工李明昌等五十余人,见于行宫。忽必烈问制作礼乐之始,世隆对曰:“尧、舜之世,礼乐兴焉。”时明昌等各执钟、磬、笛、箫、篪、埙、巢笙,于忽必烈前奏之。曲终,复合奏之,凡三终。(《礼乐志》;姚枢、徐世隆碑传)
八月八日,蒙哥汗率诸王祭天于日月山。(《祭祀志》、《经世大典》)
八月十一日(或十二日),合祭昊天后土于日月山,始大合乐,作牌位,以太祖、睿宗配享。(《礼乐志》、《祭祀志》)
祭毕,驿送乐工还东平。(《礼乐志》)
九月,忽必烈出师。(《平云南碑》)
1252年日月山祭天的主持者确是宪宗蒙哥,作为藩王的忽必烈也参与其中。
八月八日是蒙古本俗的祭天,维持了外族不得参与的原则,并没有让汉族礼乐人员参加。
汉族礼乐,则完全是汗弟忽必烈进献给蒙哥汗的。考虑到忽必烈移驻漠南仅一年,对汉文化了解不会太深,礼乐最初应该是东平的儒士、乐工提议进献的。忽必烈将礼乐献给蒙哥汗,具有进贡的性质。八月七日忽必烈观看了乐工的“预演”。八月十一日(或十二日),蒙哥汗观看了汉式祭天礼乐。大概蒙哥汗并不满意,之后就将乐工送回东平,再未召用。
另外提一下,这次的汉族礼仪中,祭昊天上帝,以成吉思汗、拖雷配享,但是并没有祭后土。
这大概就是1252年日月山祭天的真相。
1252年日月山祭天,对宪宗朝的礼仪祭祀制度并没有造成多少直接的影响。可能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宪宗本纪》失载此事。
1260年忽必烈即位后,每年在大都、上都之间巡幸,罕往漠北,蒙古式祭天遂改在上都举行,日月山祭天停止。
到文宗朝(1328-1332),文宗热衷汉族传统礼仪,尤其重视郊祀,成为蒙元帝国第一个亲郊的皇帝。为了给自己的郊祀活动寻找历史依据,文宗将1252年日月山祭天抬了出来。文宗对日月山祭天的抬高体现在了文宗朝官修的《经世大典》中,这正是《元史·祭祀志》、《元史·礼乐志》的主要史源。这些史料将宪宗蒙哥认作日月山祭天的主持者,是不误;然而认为是蒙哥召乐工、用冕服、合祭、配祖宗神主,则不准确。
这些不准确的表述,可以理解为《经世大典》编修官对史料的误读。但其中或多或少蕴含着有文宗的政治取向。率意言之,似乎文宗有意夸大日月山祭天作为元朝郊祀乃至礼制之渊薮的地位。毕竟,元朝礼制在世祖朝才开始逐步建立,而在祭祀制度中,郊祀又实行最晚。这与汉地传统尊天郊祀的观念正相反。文宗宣扬文治,推崇汉地传统礼制,他将年代久远的日月山祭天抬出,又将此事中的历史细节掩盖起来,使事件整齐划一,这是制造政治宣传品的常见手段。
元顺帝时王袆撰《日月山祀天颂》旨在歌颂元朝典制之盛,以翰墨谋仕途,故而着重文学辞藻的铺陈,至于累朝史实大抵抄袭《经世大典》,行文并不严谨。当时,作为国家祭祀的日月山祭天已停断近百年,王袆对日月山的了解有限,因此会有“在和林之北”这种含糊不确的说法。至于王袆“一代礼乐之兴,肇于此矣”、“开万世无疆之基”、“原其所自,则日月山之祀固其权舆哉”等溢美之词,大抵是沿袭了《经世大典》的口径而有所发挥。到明初,王袆成为了《元史》总裁,这种评价更是被延续了下来。
总之,1252年日月山祭天的意义,只有在整个元史的时间跨度上才能显现出来。它对元史的重要性不在于当时当下的直接效力,而体现为它作为一种历史资源对元中后期的影响。
[作者马晓林,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导师为李治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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